作者:桃籽儿
“或许方氏上下的确忘身于外志虑忠纯,但陛下统御臣子该依靠的是左右平衡的筹谋智慧、而非对某个人全心全意的依赖信重。”
“我朝局势业已危于累卵……无论谁都不能再犯半点错了。”
这话说得极深,卫熹听后亦是半懂不懂,只隐约感到太傅近来对方侯的态度颇有几分微妙——他一向公允中正、在朝从无结党营私之劣迹,主持制科选官之事后在坊间声名愈盛,天下士子奉之为师、文人墨客赞其风骨,声望之隆已渐有越过宋氏兄弟之势——倘若此番他肯为方侯说几句话,朝野风向势必也会随之一改,偏偏他作壁上观保持沉默、终使局势步步落到了今日这般难以缓和的田地。
“朕明白……”
卫熹违心地说着应承的话,越发对朝事之艰感到力不从心了。
相较于少帝这些有人兜底的苦恼,阴平王府之内的愁云却更难以消解。
打从四月里被娄氏兄弟带兵闯了王府、卫弼便自觉成了整座金陵城的笑柄,每每出门都似有芒刺在背、心底一把邪火烧得越来越旺;所幸近来方献亭那混账受刑下狱又失了神略兵权,勉强算是抵偿了几分他阴平王府自去岁以来受过的屈辱,堪堪令他感到几分气顺。
说到屈辱……他那幺女本是捧着一颗真心要嫁入颍川侯府,未料姓方的却那般不识好歹,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南境用兵也不肯应下婚约,可怜他的兰儿四月初闻噩耗时整个人如遭重击,此后一连数月闭门不出、至今还在自己房中不肯见人。
这真是……
他心疼已极,对方氏的怨愤更因此变得空前强烈,长子卫麟知他所想,那日更在他身边问:“父亲既如此不甘,为何……却不给长安回个消息?”
“长安”……
方献亭铁血扫南境的动静闹得那样大、北边那个假朝廷自然不会没有耳闻——那钟曷也是个爱钻营惹事的,一听金陵局势有变便悄悄给他送来密函,邀他与之秘密联手、暗中为长安效力。
他话说得漂亮,绝口不提当年夺嫡之时彼此争斗的若干官司,只假作感慨地回忆了一番共辅睿宗同治盛世的太平光景,几页之后露了尾巴开始挑拨离间,说当年先国公对他阴平王府是何等敬重、如今年纪轻轻的方氏新主又对他们是何等轻慢,实不得不令旁观之人扼腕叹息。
“他钟曷确是个杀千刀的混账逆贼,可有些话他说得并没有错!”
卫麟义愤填膺,愤怒的语气间裹挟着难以遮掩的仇恨。
“方贻之太猖狂了!他从未将父亲放在眼里,如今甚至敢做天家的主!”
“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妄杀重臣不算?擅动三军不算?围困金陵也不算?——难道仅仅因为他姓方,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父亲又打算忍他到何时!依儿看莫若索性应了钟曷掀了这南边的天!教他方宋二氏和天下人都好好看清楚、这大周的太平究竟是拜谁所赐!”
这声声质问固然冲动激烈,可仔细一想却也的确不无道理——是啊,究竟什么才算作“反臣”?如今方献亭所行之事但凡有一件换由他人去做早会被朝廷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更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活活淹死!可就因为他姓方、就因为他有一个与国同寿名垂千古的家族,他便可以得到恩赦、他便可以百无禁忌无所不为。
……这公正么?
卫弼同样深怀恨意,毋宁说他心中的羞恼原本就比自己儿子更多上百倍,只是他比他想得更深远,暗存的顾虑自然也多些——长安与异族勾结,突厥入关后已多次屠城大杀汉民,与之为伍必引天下唾骂,同时也少不得会受突厥王庭桎梏欺侮,只要不被逼到无路可走、他也实在不愿行此险棋;何况如今太后似与方氏生了龃龉,未来泰半也会拉拢其他势力在朝堂形成均势,夺神略兵权只是第一步,他阴平王府日后未必没有机会从中牟利,在金陵的余裕总比在长安更多上几分。
“吾儿稍安,你受的委屈为父都明白……”
卫弼沉沉一叹,转而又安抚起长子。
“只是如今大局未定,远赴长安与虎谋皮亦是凶险万分,不如且观形势之变再下决断。”
“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保方献亭的从来不是哪个人,而是庙堂之外你我未见的天下人心——为父忍的也从来不是他,而是颍川方氏背后支撑着他们的那些东西。”
卫弼的语气很深,位列五辅之人岂当真会是朽木草包?他亦有自己的眼光与判断,有时甚至是远超旁人预计的精准独到。
——世上不会有人永远高枕无忧,靠山者将见山崩、临水者将闻水枯,那般脆弱易变的人心……难道还当真能永远为方氏所控?
它还能保方献亭多久?
或许……只要再被抓住最后一个致命的把柄……
属于他的一切……便会轰然倒塌。
第139章
十月上冬寒露前后, 颍川侯终于归朝复职。
他在府中养了近一月的伤,其间闭门谢客并不见人,复朝后的首日却当众为自家兄长请封两镇节度使, 半壁紫绯同跪复议,终而逼得垂帘之后的宋太后不得不点头应允;众人皆知这是君侯在被夺去神略军权后为自家找的场子, 遂个个沉默以对不敢相驳, 当日傍晚方云崇将军便点兵向南境而去,方氏在朝中的位置一时也显得愈发微妙了。
入夜之后君侯入宫求见太后,一身玄甲风尘仆仆、显见是刚去军中送过兄长的;凤阳殿外的宫人见状都有些瑟缩,心知近来朝中风雨如晦、君侯与太后已有些不睦, 此番深夜觐见……也不知会否对太后不利……
他们喏喏奉命进殿通报, 彼时太后仍于孤灯之下批复着尚书台送来的厚厚一沓奏表, 听闻君侯求见眉心倏然一皱,烦闷躁郁之感众人皆看得分明。
“……宣吧。”
她随手搁了笔, 神情疲倦又隐然不悦。
内侍领命退下, 不多时殿门复开、君侯缓步而入,行礼之后殿内一片沉默僵持,令在一旁侍奉的朝华夕秀皆是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前者思忖片刻, 上前一步躬身请示道:“太后……是否为君侯赐座?”
她是聪明的女官、此一问正是在缓和君臣二人之间紧张的对峙,可惜太后却并不顾惜她的苦心, 只摆摆手道:“都退下。”
这是要单独与臣下密谈的意思, 想来在这君侯复朝的首日他们之间也有许多不可为他人探听的隐秘事要谈;众人纷纷应是,随即躬身垂首鱼贯而出,殿门关闭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门内发生之事便再不可被外人窥得半分了。
“……三哥。”
宋疏妍从御案后站起身, 片刻前眉眼间的冷意已似冰融雪消,只是萦绕的情思不知何故绊住了她的脚步, 在分别一月后的此刻只敢立在灯下而莫名怯于上前走到他近前。
他同样也在看她,略微消瘦的面容依然像她梦中一样英俊,眼底的笑意却比往日更柔,一句话也不说,只缓缓向她张开手;她一下就不怕了,原本的生疏亦散了个干净,拎起裙裾步下御阶奔向他,她似一只无忧的莺雀飞进爱人的怀里。
他不会教她失措的,稳稳当当将人接住、下一刻便低头深深吻住她的唇,炽烈的情丨欲好像一瞬便能烧起来,也许那一月的分别于他们彼此而言都太过难捱了。
“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调侃,温热的手正牢牢圈着她的腰,她被吻得神魂颠倒、想回应他的打趣却又力不从心,他的铠甲冰得吓人,她的心却热切得让自己都感到局促。
“没有……”
她有些委屈地轻轻摇头,才不会告诉他自己心里那些窝囊的念头,譬如担忧他反悔变卦不肯再同她在一起,譬如忽而疑心那晚的一切不过只是自己一桩不切实际的臆想。
“就是……感觉很久没见你了……”
她边说边抱他抱得更紧,甚至还要仰头似有若无地亲吻他的喉结;他闷哼了一声,男子的情动大约也很容易分辨,她感到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变得更烫,难以解释的安全感便在那一刻变得强烈,下一刻她又被打横抱起,彼此的身影在灯下紧紧紧紧纠缠在一起。
凤阳殿乃理政之所,便是一张寻常的小塌也没有,她便被他抱到堆满奏疏的御案上、桌角的几叠卷纸立刻跌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他们也顾不上管,还是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他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她却不知该怎样脱去他厚重的铠甲。
“你,你……”
她难受地叫他,含嗔带羞的神情真快要了他的命,他深吸口气平复情动重新将她搂进怀里,又解释:“从西营回来便直接入宫了……没来得及换衣服。”
这是真的,他确是一办完手头的事便立刻来见她了,她也知道他不能在宫中久留,否则守在外头的宫人会说闲话的。
“可我真的很想你……”
她有些丧气了,坐在高高的御案上伸手紧紧搂住他的肩颈,甜蜜的依恋也染着淡淡的哀伤。
“……你怎么总是要走?”
这问题他答不了,遑论他对她同样也是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此刻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歉疚没有半分假:“是我不好……总让你一个人。”
她原本是要埋怨他的、可一听到他道歉心里就又不高兴了,大抵的确听不得有人说他半分不好,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你还能再留多久?”
她索性把话岔开了。
“……一刻钟总可以吧?”
他察觉到她的不舍,应声时在她眉心落下怜爱一吻,两人静静拥抱片刻,直到他担心她在御案上坐得难受而又将她抱回凤椅上,随后又自己弯腰去捡方才碰落的奏疏;她看着他当时的背影、不知何故心底就忽而涌上一阵满足,有些慵懒地倚在凤座的靠背上,神情几分娇又几分媚。
“顺便也瞧瞧吧,”她朝他捡起的那些奏疏努了努嘴,“都是参你的。”
他起身挑了挑眉,看神情倒并不如何意外,想来也早料到请封方氏之人为两镇节度使必会在朝中引发诸多议论攻讦。
“不看了,”他摇摇头,语气淡淡的,“坏了规矩。”
百官奏疏确不是他一介臣子能看的,只是如今他们之间已然如此、再说什么“规矩”也实在有些好笑;她没忍住横了他一眼,又伸出手讨要他的拥抱了。
他没法子、便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真是片刻都不想跟爱人分开。
“不看也罢,左右也没什么新鲜的……”
她低声说着、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实则那些跟风苛责咒骂他的话她都一一记到了心里,若真逮到机会泰半便要为他报仇;他不知晓她这些小心思,只看着她略显疲倦的脸色皱眉,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他的声音很温柔:“往后不要熬得太晚,要多顾惜自己的身子。”
她喜欢他的柔情,仔细想想便是十年前在钱塘他对她也没有这样温存体贴,甜蜜之时应了一声,同时还不忘对他抱怨:“有时也是没法子……你也知道,麻烦总是理不完的。”
这一句虽是在撒娇、可也有一多半是实情,他已察觉她眼底的忧虑,问:“出事了?”
他一贯担心她,此时这样问又像是要替她撑腰;她笑了,摇摇头,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许卿要回金陵了。”
许卿?
方献亭挑了挑眉,问:“许宗尧?”
宋疏妍一愣,倒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人——对方毕竟年纪尚轻官位低微、制科以来又下至州县鲜少在朝,而他这半多年来都在南境征战,想来也没多少余裕留心军务以外的琐事。
“是土地清查进展得不顺利?”
他已经在问了。
宋疏妍一默,心知朝中事终归还是瞒不了他,遂叹:“何止是不顺利……”
——许宗尧这半年的日子实是过得万分不易。
自古状元登科皆当留任京中,偏他自行请命下至地方督办土地人口清查要务,一去便是百来日,南方几道大多都已走遍了。
清查的结果与预计相近,许多州县虚报人口数目、不少豪族勾结官府强行兼并土地,其间乱象无数,自然都是经不住查的;许宗尧办事利落,一下去便请旨斩了几个贪墨枉法的官员杀鸡儆猴,而后更一连抄了十几个兼并大户的家,狠狠在各州立了一番规矩、更教天下人都看清了此番朝廷锐意改革的决心。
只是利益争夺此消彼长,世上之事总不会是一帆风顺。
江南豪族心知朝廷此番来势汹汹、自不会半点面子不给让天家下不来台,早先也主动推出了几个替死鬼让许宗尧抓上去交差;只不料这姓许的乃是一块恼人的顽石,竟丝毫不领他们对他的体恤包容之情,抓了几拨人还不算完、硬是要顺藤摸瓜把江南几大士族的根全挖出来,声称除非他们将既往侵占之土地全数返还并按制上缴赎款、否则清查之事便永无了结之期。
而如今的江南士族之首又是谁呢?
豪族们的眼风都利着,心知许宗尧背后最大的倚仗无非也就是扶清殿中的宋太后,而她自己便是金陵宋氏的女儿、难道还真能大义灭亲与自己的娘家撕破脸?于是自然都不肯再对许宗尧有半分忍让,前段日子着人去他老家蓬州烧了许氏祖宅、又在许宗尧返乡探望老母时将他的马车推落山崖,得亏是落进了山下一方大湖才算勉强保下一条性命。
“我便只好先召他回来……”
宋疏妍轻叹口气,微微垂下的眼睫遮掩着眼底的沉闷躁郁。
“他的脾气也是太硬了些……被人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肯往我这儿递一封奏表诉一诉苦、求一求援……”
她嘴上这样说、好像是在指摘对方的不是,可其实方献亭知道她是欣赏他的——“出淤泥而不染”几字说来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却太难太难,那个出身微寒的晚生能因公忘私到如此地步,也实在由不得旁人不为之动容——何况是她,那个亲手拔擢重用他的人。
他摇摇头,对她的为难越发了然,伸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他只缓声问她:“你打算如何做?”
第140章
——如何做?
金陵宋氏是她的母族, 更是此次土地清查背后最大的障碍,天下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做决断群臣百官便不知该如何执行圣意, 而一旦手软新政便将成废纸从此不了了之。
“大义灭亲”……
……似乎已是她唯一能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