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85章

作者:桃籽儿 标签: 宫廷侯爵 朝堂之上 古代言情

  过去的几年她甚至会想,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离开颍川、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不必入宫为后、不必度过暗无天日摧心剖肝的八年,她可以等到方献亭回来、可以在他一无所有最需要她的时刻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

  一切就只差一点点……

  而宋明卓……毁了她的“一点点”。

  此刻她垂眸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深奥晦涩,冰冷的杀机一闪而逝,宋明卓却像得到确证一般畅快地笑、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沁出了泪光。

  “你不敢——”

  “你的臣子们都在,你不敢告诉他们实情——”

  “你因私欲恨我!宋疏妍!你的心从来都不干净——”

  声嘶力竭的控诉令人心惊,可话至一半却终究是被人拦住了——宋明真忍无可忍阔步自幕帘之后向宋明卓走去,一手用力捂住他的嘴、继而转头厉喝命人将之反绑下狱;宋明卓被狠狠按在地上不能动作,嘴里却依旧不断发出含糊嘶哑的吼叫,宋疏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一切,隐约感到许宗尧等人略带究询的目光已试探着落在自己身上。

  “孤等你七日。”

  她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一切如常。

  “七日之后赎款不至……便交刑部大理寺依律处置吧。”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上冬的天终究是黑得越来越早了。

  入夜之后寒气袭人,宫殿之内已需供上三五个炭盆,到了屋外就更冷,呵一口气便白雾氤氲;宋疏妍在扶清殿用了晚膳,抬眼时见桌上玉瓶之内插了两只新鲜的腊梅,不觉一挑眉,问:“园中的梅花已经开了么?”

  朝华夕秀知她今日心绪不佳,此时找到一个由头也是卖力取巧逗趣,说:“回太后,是今日才开的新梅——陛下孝顺,日日都请花匠精心养护梅林,几树腊梅开得最早,想来过几日便要成气候了。”

  “是么?”

  宋疏妍应了一声,眉目之间却是淡淡,宫人们拿不准她的喜怒,也不敢再多话;膳后却听太后说要去御园中看看,不需步辇相送也不需谁人作陪,朝华夕秀对视一眼、都知今夜不当触太后的霉头,将人送进梅林后便在外守着不再打扰了。

  ——那里的花的确开了。

  江南气候温吞,梅花也开得比中原早些,过去在东都、玉妃园中的花总要等到年关前后才开,有时甚至更晚、要耐心等到正月末;可惜金陵不常下雪、早开的这段日子也是荒废,琼英与雪风本该出双入对,若没有皎洁的雪色为伴,再潋滟的花色也难免会显出几分孤单。

  她坐在熟悉的水榭里,临水一侧寒气总是更重,四下看去梅花开得也不多、只有寂寥的几枝,也难为她宫里的人办事灵巧、还能折了送到她眼前来;她的心也像寂寥的枝头一样空,其实并不如何感到悲伤、只是略微有些虚无,大约是又感到疲惫了吧。

  她知道的,与宋家的争端远未了结,七日后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宋明卓如何其实根本无关紧要,她无意杀他也无意借罢官羞辱于他,只不过是做个姿态给父亲和叔伯们看,教他们明白此番她绝不会再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道理都是清楚的,她对自己眼下所做之事也并无怀疑,人要成事便不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她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要尽力将国家代代累积的残局收拾好;拿自己的母族开刀是她唯一的选择,亦可以对天起誓绝不曾感情用事以权谋私,何况说到底宋家那些人原本便不值得她恨,一群终日囿于方寸的短见之人,又凭什么左右她如此之久呢?

  只是……

  她叹一口气,迷茫的情绪在眼底晕开,那一刻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因何感到憋闷,难道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豁达、终究还是在意这些所谓的相连血脉骨肉亲情?

  她打了个哆嗦、忽而感到一阵冷,裹紧斗篷回眸漫无目的地四处去看,察觉到半载之前那人在木柱之上留下的缺口已被修补好了——一点引子便足够她想起他,想起那一夜的酒香和醉意,想起苦涩的离愁和缠绵的泪水,想起滚烫的怀抱和失控的吻,想起……他本身。

  思念在刹那间漫溢,原来只要禁锢稍有松动她对他的渴慕便会泛滥到难以收拾,也不知他今夜在哪里,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她闭上眼睛摇头轻笑,埋怨自己的软弱痴心,黑暗却在此刻让她与他靠得更近,有一刻她甚至感到他就在自己身边,只要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他的衣角。

  寒风拂过水面微漾,一阵隐约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展目回头看去,只见几个宫娥垂首走进了水榭;她微微皱眉,有些不悦,问:“不是让你们不必跟了么?”

  话出了口才察觉几人都是生面孔、并非出自扶清殿,见她面色微沉也不畏惧瑟缩,只在行过礼后规规矩矩对她说:“望山楼中新屏已置,还请太后移步一观。”

  ……望山楼?

  宋疏妍一愣,随即又有一个妄诞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那人说过会来看她的,所谓“新屏已置”、难道……

  她心一动,不知怎么就戒备全无地随她们起了身,冬夜的寒风是那么冰冷,可此刻她的手却已悄悄发起了热;梅林水榭渐渐被抛在身后,前朝古楼的檐角则取而代之映入眼帘,原来那个“望”字也不是永远确切,遥不可及的春山终究在她日复一日的追寻下慢慢向她靠近了。

  宫娥为她推开陈旧的木门,“吱嘎”的声响像是引人入梦的一串银铃,她如受到蛊惑般一步步向前走去,在并不多么华美的内室看到并不多么明亮的烛火,她久久思念的那个人就在那里等她,见到她时眉眼含笑、唤她:“……疏妍。”

第144章

  她很难说清自己那一刻的感受, 好似厚厚的浮尘忽而被人拂去,一颗心几乎是立刻变得轻盈又明净;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闭拢,她已快步上前扑进爱人怀里, 对方身上的暖意紧紧将她围绕,只要在他身边她便不会感到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你怎么来了?”

  她将他的到来当作从天而降的赠礼、语气在惊喜之余却又显出几分无力, 他大约也知晓她今日的遭际、当时并没接她的话, 两人静静在深宫无人的一隅彼此拥抱,年久失修的木窗不时漏进上冬霜降的寒风。

  “听闻今日晚膳你用得很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声音低沉又温柔, “正好, 再陪我用些。”

  她一怔, 从他怀里仰起头来看他,问:“你怎知……”

  他笑而不语, 只牵着她的手向内间走去, 她这才发现此地已被提前收拾过,一张不大的桌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她平素喜食的杏仁饧粥, 也有冬日最滋补养人的羊肉羹;她落座时忍不住笑了,看着他说:“方侯好大的本事, 竟敢在孤的寝宫安插眼线, 真是反了。”

  这话是在逗趣,他察觉出她的情绪正在转好,当时就顺着她说下去,一边亲自布菜一边告罪:“臣僭越, 还请太后恕罪。”

  “恕罪?”

  她却演上了瘾,又不依不饶地沉下脸。

  “如此大罪岂是说恕便能恕的——还不给孤跪下!”

  他叹口气, 为她舀粥的手并不停顿,只道:“明日还得给你跪,今日的便不能先欠着么?”

  一句寻常哄人的话、不知何故却将她逗得乐不可支——她的笑声恰似莺雀呖呖,一双美丽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边笑边凑近他伸出两只手,声音略轻地对他撒娇:“那你抱着我……便不让你跪了。”

  他闻言莞尔,看向她的神情又更柔和,终于搁下粥碗伸手将她抱到腿上——她好像很喜欢这样被他抱着,上次在凤阳殿时他便有所察觉,此刻她软软靠在他肩头、一双纤细的手臂又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好像一心要将自己深深嵌在他怀里。

  “今天受委屈了?”

  他稳稳圈着她,在她耳边轻轻问询。

  她很乖的,听到他问便要回答,先是闷闷地摇头,接着又说:“没有受委屈……我是太后了,不会再被他们欺负。”

  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又像是在给自己勉励定心,他知道她此刻口中的“他们”是专指宋家人的,在过去二十余年的漫长岁月里、或许她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少时在家中遭受的不公阴翳。

  “你没有做错……”

  他又感到心疼了,为她长久的隐忍和沉默。

  “于理你是秉公论处,于情你也已给足了他宽赦……你从不欠他们什么。”

  她应了一声,身子又在他怀里动一动、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密的拥抱像是能给她安全感,她可以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曲折一一说与他听。

  “我知道的……”

  她像在叹气,语气又有种微妙的徊徨。

  “只是今日有那么一瞬……我对他动了杀念。”

  这后半句似难以启齿,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感到害怕。

  “他提起过去,又威胁要将你我的事传扬出去……许宗尧他们都在,也许那时我是有些慌了。”

  “我其实已经放下了,不恨他也并不将他当作亲人……但我们身上终归流着相似的血,我确不该在那时动杀他的念头。”

  “他说我因私欲恨他,说我的心从来都不干净……或许他说得没错,我的确……”

  她不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不再说了呢?

  她害怕了,心底忽而冒出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过去不会这样的,如遇不遂会暗自隐忍、隐忍不成方才同人争辩,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要杀人——她好像变了,骤然降临的权力扭曲了她的心,今日的她又同过去的万氏一房有什么分别?无非都是倚仗自己所拥有的那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欺凌弱小,甚至更恶劣地……妄图裁断他人的生死。

  想通的那一刻她遍体生寒、终于明白今日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底的茫然和憋闷究竟来源于何,她好像在输给自己的同时又输给了很多人,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同那些最值得被鄙夷厌弃的人们根本全无分别。

  后半程话都未曾出口,拥抱着她的他却竟还是听懂了,或许世上的确只有良善之人才会不停自责自省,而那些真正犯错的人却总以为罪孽归属他者。

  “‘不干净’……”

  他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有种格外的低沉,她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只见晦暗的灯影下他的泪痣泫然欲滴。

  “三哥……”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唤他的时候有些无措,他低眉回望她,当时却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出言宽慰,只是又再次亲手将粥碗端到她面前,说:“用一些吧,暖暖身子。”

  右手将汤匙递给她,他又碰了碰她的手:“太冷了。”

  她其实早就不冷了、一到他身边便只感到温暖熨帖,何况当时也吃不下,就摇头说不吃;他又劝了许久,总算哄得人喝了半碗热粥又吃了几块羊肉,原本苍白的脸颊渐渐泛出粉红,气色瞧着比方才好上许多。

  他像终于放了心、总算不再继续逼她,片刻后又问:“要上去看看么?”

  她眨眨眼,目光随他一同看向离他们不远的旋梯木阶——梁宫豪奢华美异常,这古楼高二十余丈、修得足有七层之多,据闻也曾被唤作浮屠塔,是梁皇因崇信佛道而专造的无上功德,登临绝顶可尽览台城风光。

  她其实并没什么兴味,但既是他说的她便都想应承,此刻低低一应,随他起了身;他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在晦暗的光影里,古旧的木阶不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厚重悠远的历史似乎也在这些微茫的声息里与他们擦身而过。

  “高处不便点灯,当心足下。”

  他小心叮嘱她、好像也担忧她会害怕——南渡之后宫中便缩减用度厉行节俭,如这座古楼般平素派不上用场的自不会下拨款项专命工部修缮,他们在入门处点一两支蜡烛也就罢了,行至高处却不便再燃灯惹眼,于是只能一路摸黑向上,在此等深夜也着实有几分瘆人。

  可她其实不怕的,虽然始终看不清脚下的路、可却一直能看到他在前方的背影,那么安稳又那么从容,好像可以独自担负起千钧万担、绝不会令身后的她受到哪怕一点危险波及。

  她于是也没说话,只一直沉默地跟着他走,他们一起步上迂回盘旋的木阶,行到至高处时只见一切豁然开朗:四面十二扇木窗尽皆洞开,冬日的夜空一片明净无云无雨,朗润的月色似流水倾泻、世间万物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整座金陵城似乎都在他们足下,无穷远的灯火人家似乎也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她一瞬震撼,感受到的并非“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怀畅意,而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开阔自由——她从他身后走出去了,迎着寒冷的夜风向雪一样的月光走去,唯一的遮蔽只有一面单薄素净的绘屏;看到它的一瞬她的心便开始不由自主地狂跳,热切的激荡令人无所适从,而当画面之上熟悉的春山和十年前她与他分别亲手描摹的九九消寒图再次映入眼帘时,她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热泪盈眶。

  那……

  那是……

  她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未曾料想在十年辗转后还能再次亲眼看到这张际遇波折的旧图——上一回见它是什么时候?在颍川,在他的书房,她在桌案的角落找到她曾赠予他的木匣,看到她与他之间业已断绝的因缘以一种近乎玄妙的方式在纸上延续,只是后来她匆匆被长兄捉回金陵、也未来得及再将这张旧画寻回带走。

  可他……

  “我将它带回来了……”

  他已走到她身边,从她身后轻轻将她拥进怀里,温暖的感觉再次将她包围,那一刻她的确感到自己已然得到命运全部的眷顾。

  “这些年……它一直在我身边。”

  他的言语永远简单,至多不过跟她说一个结果,可其间曲折的过程却是绝口不提——他不会对她描述八年前孤身重回颍川时看到的是怎样一番残破零落的光景,不会告诉她他迟了整整半载去到母亲墓前心中感到怎样的痛苦和悔恨,不会对她说起当他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寻到最后一点可以怀缅她的旧迹又曾生出怎样复杂的悲喜——一切都不会说的,只会说,“它一直在我身边”。

  她已哭得泪流满面浑身发抖,若非被他紧紧抱着必然已经软弱无力地跪跌在地,绢布纸上着墨的痕迹已有模糊消退,可他们之间的悲欢爱恨却分明又比十年前更加深刻沉郁。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绘屏之后便是床榻,他小心为她裹好厚实的锦被,自己却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赤丨裸的上身;皎洁的月色清白无暇,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他石刻般强健俊美的身躯、和遍布于肉丨身之上的嶙峋可怖的伤疤,它们是他的功勋也是他的苦痛,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半生征战所有的辛酸与劫祸。

  “他说你的心‘不干净’,那么我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有种难以言喻的挣扎沉痛。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是如何从上枭谷回来的……你还会认为我是干净的么?”

第145章

  ——那是她听不懂的话, 也是他从未同人说起过的隐秘,在今夜此时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会一生死守并最终将它带进坟墓。

  ……他的生还并不光荣。

  前之原委天下皆知, 娄啸违命兵发连谷、致牟那山以南门户洞开百姓蒙难,神略军被迫急补东南防线, 他则亲自领兵至盐池以北阻挡敌军;上枭谷内天罗地网、卫铮钟曷双双现身, 西突厥拓那汗王亦亲自到了,十万突厥铁骑前后夹击,终将一万神略精锐逼入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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