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 第62章

作者:一明觉书 标签: 古代言情

  见他神色笃定,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游照仪冷笑了一声,说:“若是你说的事得用,我自然保你无虞。”

  明先生这才松口,道出了一件他所经历的陈年旧事。

  明先生原名?段明,洛邑迈州人,家中世代从商,自小喜欢制作各种香料,母亲也很支持他这个?爱好,还专门为他开了几个?香料铺子归他一人经营。

  然而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率领家中的好几艘商船在海上遇险,生意顿时败落,负债累累,母亲拼尽全力也只为他保下了手上那几个?香料铺子。

  富贵豪门的少爷,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母亲还没?来?得及教他如?何打理生意、拓展家业,就郁郁而终了,自此,他也只能守着日益缩水的家产浑噩度日。

  没?有钱财,自然也买不起什么名?贵的香料研究,于是他便开始捣鼓一些随处可见的草植,希望能靠自己有一天东山再起。

  然而那些香料并不被世家大族所接受,最多?能卖给一些图个?新鲜的小老百姓,根本?不能为他带来?多?少生意和盈利。

  天差地别的生活让他一度陷入魔怔,开始日夜失眠,每日只想着自己过去纸醉金迷的日子,对金钱的渴望再次登顶。

  为了缓解自己的失眠之症,他花了不少钱去吃药,但都没?有什么用,无奈之下便自己研制安神香。

  市面上最常见的就是月支香,但他点了几日,成效并不大,于是试图改良,在尝试了几十种草植之后,他发现了般若。

  将其直接烧灰为末,放入月支香中,安神效用十倍不止,但每次睡醒都有些头疼恍惚。

  他基于此又?逐渐减轻用量,多?次试验,这才研究出了现而今的月支安神香。

  发现了般若这个?功效后,他开始专门研究此物?,随手抓了几只兔子试验,发现经过大量提纯后的般若竟有祛毒之效。

  他好奇是否能祛所有毒,于是买了能买到?的所有药材一一试验,竟让他发现般若和雷公藤能成假死之状。

  “我本?来?以为那只兔子死了,于是便扔到?一边,准备过两天再扔掉,没?想到?第三天早上它竟醒了,在屋子里乱窜。”

  假死之言一出,游照仪感?到?口干舌燥,一阵心惊肉跳后,听段明继续说:“此药一出,我便知或可能从阴私之处获得钱财,搭上了一些世家的线,这些大宅子里糟乱之事只多?不少,于是不出几月我便赚的盆满钵满,生意也越做越大。”

  “可惜就是生意做得太大了,被当时的洛邑王注意,承诺给我万两白银,让我献药。”

  “我给了他一块香料,又?将雷公藤之事告知于他,他便放我走了,我原以为这只是门普通生意,只要?我缄默不言便可万全,谁知没?有两个?月,我就被人追杀,一路奔逃至乾州,数次改换身份,制造假死,才勉强活了下来?。”

  “宣懿十八九年的时候,我听闻先皇帝缠绵病榻不起,还在民间发了悬赏,我一看?那些症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是我不敢出现!”

  “后来?洛邑王登基,我兵行?险招,再次回?到?了洛邑,躲躲藏藏了十几年,才敢重新开店,赚点钱过日子。”

  他断续说完,几人的脸色已然苍白,游照仪咽了口口水,问:“若是以雷公藤为药,般若燃香呢?”

  段明说:“般若燃香会导致神思恍惚,与雷公藤反应则会陷入假死!”

  此话一出,游照仪沉默的闭上了眼。

  错了!全错了!

  宣应亭的猜测,什么毒不毒的,根本?都是错的!

  盛道谙说得没?错,般若燃香祛毒,导致先帝旧毒复发,缠绵病榻,燃香过重导致识人不清,日渐恍惚,与药中的雷公藤反应陷入假死!

  那也就是说先帝根本?没?有中毒,所以怎么测都测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日渐虚弱,而她被太医言明崩殂放入棺椁之时,其实根本?没?有死……

  众人想明白了这一点,皆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段明。

  很长?一段时间,室内都是一片寂静,直到?游照仪捂了捂眼,沙哑着声音最后问了一句:“你能确定你把这药给洛邑王了?”

  段明点头,说:“当时我们二人密谈,没?有别人在场。”

  一切尘埃落定。

  游照仪向周围的雪刃挥手,疲惫地说:“案牍卷宗,让他签字画押,一处细节也不要?漏,”然后对段明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但你也别想跑,暂时就留在洛邑当你的月引香老板,若是有什么不对劲就直接去暗香盈袖,里面的人都能保护你,听明白了?”

  段明和她对视了两息,示弱的点了点头。

  ……

  直到?晨光熹微,众人才从月引香出来?,最大的事情已然查明,他们也不再需要?留在洛邑,当即便回?题金巷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广邑。

  回?去的马车里,宣峋与一直靠在游照仪的怀里,脸色苍白,手脚发凉。

  他出生第二年,宣应亹就死了,对这个?姑姑的印象远不如?宣芷与深刻,再加之裴毓芙不爱带他进宫,和今上的关系也是一般,但他也难以想象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竟能如?此狠毒,对自己的亲姐姐都能痛下杀手,还是用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计策。

  兰屏和许止戈二人显然也被这件事冲击到?,此时脑子都一片纷乱,缄默不语,马车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只有游照仪尚算清醒,指挥侍从各行?其事,将院子和香铺都安排妥当后,准备等?入夜再走。

  她不欲引起太多?关注,但也怕人发现不对劲,特地去了郑蓄的铺面和他告别,说族中有事,又?临近过年,得先回?乾州一趟。

  郑蓄闻言愣了愣,有些失落的问:“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游照仪道:“若是顺利年后便回?来?了,不顺利的话我自己也不晓得。”

  郑蓄说:“好罢,那你路上小心,早日归来?。”

  游照仪点头,说:“保重,有缘再见。”

  郑蓄有些伤心,但还是说:“我等?你回?来?吃酒。”

  游照仪顿了顿,看?着他期待的目光竟还有些不忍心,几息过后点头应好,转身离开了。

第56章 安能行叹复坐愁

  (3)

  等到最后一丝天光隐没, 一行五六人才骑着马出了迈州城,连夜离开洛邑。

  洛邑在上京东南方,几人为求安稳, 舍了官道, 从既州绕行回到广邑,足走了十来天,不过好在一路平安,没再遇到刺客杀手。

  回到广邑当晚, 宣应亭也接到消息从并州回来, 众人再次于暗室密谈,游照仪把段明按了手?印的卷宗交给他,尚算冷静的叙述了这两个月所查到的真相。

  但他和裴毓芙显然都无法接受这个荒谬的真相,白着脸问:“你的意思是, 我回到上京看见长姐棺椁的时候,她其实根本没有死?”

  游照仪下颚紧了紧,沉默的点了点头。

  宣应亭痛苦的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眶发红,眼?里一片怒恨, 厉声道:“宣应衷!他疯了!我要杀了他!”

  裴毓芙也是满脸愤恨,不可置信的握紧了双拳。

  查了这么多?年, 真相远比他们?想得却还?要惨烈。

  良久, 待二人的情绪稍缓, 游照仪才说:“接下去该如何安排, 还?请王爷示下。”

  宣应亭以手?扶额,显然还?没从震怒中缓过来, 看了看暗室中的几人,才沉沉的说:“明日你带着许止戈和雪刃十人, 先去往上京将郑畔和集安接到广邑,保证二人安全,兰屏今夜就?出发,去往乾州将此事告知镇国公主,阿峋,你随母亲一起先和我回并州。”

  闻言,宣峋与蹙眉说:“不要,我要随灼灼一起。”

  宣应亭声音立刻变得严厉,说:“你知道上京现在有多?危险?!你去能有什么用?!”

  宣峋与咬牙:“那你还?让灼灼去?!”

  宣应亭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有了一点失望,说:“我看照仪这么多?年是把你宠坏了!让你现在如此不知分寸!她是我剑南铁骑的兵,你是广邑王府的世?子?,身份所在,还?要我多?说吗?!”

  游照仪忙站起来,把手?放在宣峋与的肩膀上,对着宣应亭说:“王爷,世?子?不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担心?我。”

  言罢,捏了捏宣峋与的肩膀,他才闷闷的说:“我知道了。”

  ……

  等一众事情安排好,几人复从暗室出来,裴毓芙神?色不虞,对着想随游照仪回院的宣峋与道:“阿峋,你随我来一下。”

  宣峋与茫然的看了她一眼?,问:“什么事,母亲?”

  她甚少会单独和他说什么,一般都是叫游照仪。

  裴毓芙却说:“你来就?是了。”

  言罢转身离去,游照仪立刻道:“去吧,王妃有话对你说。”

  宣峋与只好点点头,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心?慌,手?脚发凉的跟在母亲身后。

  裴毓芙的院子?叫做酩酊洲,她嫁予宣应亭的时候尚在剑南铁骑,是个英姿飒爽以一挡百的女将,是以取得名字也颇为豪放。

  关上房门,裴毓芙示意宣峋与坐在自己身边,看了眼?窗外浓郁的夜色,才沉沉的开口道:“今年过完年,你也要二十三?了。”

  听宣峋与嗯了一声,裴毓芙才说:“自你入朝为官,接手?雪刃以来,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有勇有谋,独当一面。”

  “唯有几次失控也是为了照仪,但少年夫妻情深,我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如今,”裴毓芙顿了顿,看着自己儿子?有些发白的脸,说:“我竟觉得你从未长大过。”

  宣峋与艰难的扯了一下嘴角,说:“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裴毓芙点破:“阿峋,一个人不能为了另一个人而活。”

  见宣峋与沉默,她继续说:“照仪入府,事事以你为先,我本觉得这样很好,可没想到竟是害了你。”

  “你武学不济,战场又凶险,照仪便替你走了这条路,几度历经生死?,可以说没有她,广邑王府、剑南铁骑都到不了如今的威望。”

  “我本没对她抱有什么期望,没想到她却自己闯出了这么一条路来。”

  裴毓芙说了几句,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他,说:“如今,照仪已然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那你呢,阿峋?”

  宣峋与抬眼?和母亲对视,眼?里似有脆弱,讷讷的说:“我……”

  “你何时才能长大呢?”

  听到母亲语气里的失望,宣峋与微微咬牙,道:“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不就?好了吗?”

  裴毓芙摇摇头,毫不留情的戳破:“照仪不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的。”

  这句话彻底撕破了宣峋与这段时间来摇摇欲坠的伪装,他眼?眶发红,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说:“她答应我了——”

  裴毓芙打?断他:“你比我更了解她。”

  是,他比母亲更了解她,所以能看出她有时候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躲避,能看出她眼?里时不时闪过的怜悯,能听见她半睡半醒间几不可闻的叹息——能感觉到她越来越刻意的疏远,一句一句没有说出口的告别。

  是他自欺欺人,是他闭目塞听。

  宣峋与捂住眼?睛,语气痛苦又无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我真的不能没有她……”他抬起头看向母亲,宛若身处陌生人群中的幼童那般孤立无援,讷讷的说:“娘,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裴毓芙被他的情绪所染,也感到一丝酸涩,劝说道:“照仪为广邑王府做的够多?了,若有一天她真的想离开,你就?试着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良久,久到天光熹微,宣峋与才目光空茫,脸色灰败的从酩酊洲出来,似乎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

  宣峋与回来的时候,游照仪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在喂乌夜吃草料。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她,把脸搁在她的肩膀上。

  游照仪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你回来了。”

  宣峋与嗯了一声,问:“你什么时候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