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灯
殷芜的话一出口,众人皆是?惊得目瞪口呆,好在有人尚存一丝理智, 转向百里息,试探问道:“大祭司……圣女所言大祭司可知晓?”
众人目光又都看向立于阶上的白袍男子,男子却转头看向殷芜, 素来清冷的神教大祭司此时目若寒潭,却始终未回答方才神官的话。
杨云峥心中?暗喜,今日收获实在不小,圣女既然当中说出心悦大祭司之言,无论百里息承认或否认,都不得不尽快让圣女成婚, 否则如何堵住这悠悠众口呢?
阶上两人静默对望, 殷芜未得到百里息的回应, 杏眸似乎都染了水汽。
所有人都在的等?待他开口。
落针可闻。
“鹿村地动虽无伤亡,却是?上天示警, 所有神官需留在镜明山斋戒祈福,以祈国运昌隆。”百里息薄唇吐出几个字,众人尚在思?考此话何意之时, 百里息已经拉着殷芜离开了大殿。
*
殷芜被百里息拉着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 殷芜几乎是?被他拖着的。
“你慢点?走!”殷芜有些嗔怪, 但实际内心却极忐忑,极害怕自己方才的行为引起百里息的警觉,又怕自己今日之举不能善了。
百里息停住脚步, 回眸睥着她,眸中?滔天怒火翻涌, 殷芜本能想要后退,却忽觉天旋地转,人已经被百里息扛在肩上,他走得极快,殷芜视野内只能看见他翻飞的袍角。
“都出去。”
殿内正整理的茜霜被吓了一跳,抬眼?看见百里息扛着殷芜进来,面若寒霜,虽担心殷芜,却也只能听命出去。
殷芜被扔到床上,因床褥很软,所以并不疼,她抬头,见百里息眸中?满是?怒意,心中?越发忐忑。
她别过头,小声道:“他们方才逼我成婚,你又不说话,我怕你真的让我嫁给孙泓贞,我不要!”
“我怎会让你嫁给孙泓贞?”
他声音微冷,殷芜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得认错道:“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以后再?不这样了,凡事都先和你商量再?说,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少女偏过头,颈项如玉,神色却惶惶不安,似惹了心爱之人生气的怀春少女,带着点?倔强不安,可怜极了。
百里息深吸了一口气,责备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道:“你今日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些话,便不能再?放他们回去,否则他们回去后各怀鬼胎,必会生乱。”
殷芜抬头,又快速垂下去,一颗泪却砸在裙摆上,她纤细的肩膀颤了颤,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声音哽咽可怜,“蝉蝉……蝉蝉给大祭司添麻烦了。”
心中?那一点?火瞬间被润物无声的雨熄灭了,她不过是?被逼急了,害怕和孙泓贞成亲才失了分寸,他听他们逼婚心中?尚且不舒服,为何就不能理解殷芜呢。
百里息蹲下身,温声道:“我不是?气阿蝉添了麻烦,而是?鹿村和神崖之事,幕后主?使尚未查到,这两件事计划周密,幕后之人更是?一点?踪迹都寻不到,只怕谋划已久,所图不小,日后必然还?有动作?,我怕他们是?冲着你来的,毕竟这些事会引起百姓的猜忌,进而对你不满,如今又被这些神官知晓你我的事,若有心怀不轨之人鼓动百姓,只怕会对你不利。”
百里息并未说是?如何不利的,但百姓信奉神教,信奉殷氏,不过是?认为相信殷氏能够使大旻风调雨顺,使他们安康富贵,所以年年岁岁上缴不少的供奉,但若类似鹿村地动的事频繁发生,只怕百姓怨恨殷芜,到时又有人幕后教唆,会要求殷芜谢罪领罚。
这样的事百年前便发生过,当?时大旻大旱三年,百姓颗粒无收,那时的圣女虽然曾连日祈福祭天,却没有半滴甘霖落下,百姓心生怨愤,数万百姓围在宫外,要求圣女谢罪受罚,皇宫被围困半月,当?时的圣女不得不出来面对沸腾民怨,在戒塔内水米不进半月之久,百姓就在戒塔外守着,也不知是?这样的行为真的感动了上天,还?是?巧合,之后确实下了一场大雨,但那位圣女出来不久便困病而死。
他绝不会让殷芜陷落那样的境地,但她今日一时冲动的行为,却会增加自己的危险,所以才如此生气。
殷芜抬头,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面上却并无惶恐之色,她本姝色无双,如今又满眼?都是?他,便是?一棵铁树也要被催得开了花,便是?一块冰也要给捂化了。
“蝉蝉什么都不怕,蝉蝉错了。”她噙着泪,声音娇娇,委屈极了。
百里息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太过严厉了,此时心中?竟生出隐隐的悔愧来。
“莫哭了,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责备你。”他伸手将殷芜那颗要落不落的泪擦掉。
少女却越发委屈,她别过头,滚烫的眼?泪砸在百里息的手背,她抿着唇,泪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百里息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唤了一声“阿蝉”。
两人就这样拥着,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渐渐暗了下来,殷芜也终于昏昏睡去,百里息才脱身出来。
今日之事需要善后,不能有一点?差池,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出了大殿,见厉晴和茜霜在不远处廊下候着,便唤了两人过来,叮嘱茜霜要一步不离守着殷芜,又让厉晴去寻黄斌回来,调潜龙卫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茜霜本以为今日发生那样大的事,大祭司肯定?不会轻轻揭过,还?有些担心殷芜,谁知殿内只开始争执了几声,后来便安静了,此时百里息又叮嘱她陪着殷芜,便知此事算是?平安度过了,心中?既奇又惊,悄悄开门进了殿,正想点?灯,便看见殷芜坐在昏暗的床帐里。
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帐中?的少女双眼?微肿,眼?神却冷静,她叹了一口气,胸口有些闷,她也以为百里息会因此事同她生几日的气,还?事先想了好多哄他的办法,谁知百里息只因她哭了几声,落了几滴泪,便消了气。
百里息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憋闷。
茜霜见殷芜神色倦怠,想了想,又低声道:“如今各州的神官都不得离开镜明山,短时间看不出什么,时间久了信众必会离心,进而削弱神教。”
“这一步的结果?如何,如今还?不能知晓,且走且看吧。”殷芜坐到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眸含愁,片刻之后,殷芜收了所有的情绪,对茜霜道,“准备回京吧,镜明山这边的动静只怕已经传了回去,百里崈要坐不住了。”
当?夜,百里息并未回来,殷芜知道他此时要处置的事情很多,只怕无暇分身了,而桐潭州堤坝塌毁的消息也快要传过来了。
两日后,厉晴神色肃然入了殿内,回禀道:“金钩河中?段的堤坝塌毁,大祭司已前去处置,吩咐属下送圣女先回京,黄统领随行护送,请圣女今日启程。”
“我不回京,送我去金钩河。”殷芜穿着一件平常衣裙,头发也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似是?等?候许久了。
厉晴在殷芜身边也有一年之久,平素看她十分温顺,对百里息更是?言听计从,不知今日怎么忽然这样有主?意,只以为她尚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于是?解释道:“各州的神官都已入了戒塔祈福,镜明山上留了潜龙卫看守,暂时不必忧心,金钩河中?段就在临近京城的桐潭州境内,大祭司已先行过去处置了,圣女回京也会经过桐潭州,说不定?我们到那里时,塌毁的堤坝已修好,正好同大祭司一同回京。”
“我们不回京,将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我们悄悄去桐潭州。”殷芜起身,将先前百里息给她的一块玉牌递给厉晴,这是?能调动潜龙卫的密令,见令如见人,百里息不在,厉晴便要听密令的。
于是?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未动,又加强了山脚的守卫,厉晴和黄斌带了几个精锐乔装打扮护送殷芜,素朴的马车内,殷芜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脸躲在兜帽里,只露出一个苍白纤细的下颌。
前世金钩河塌毁之后,百里息前去处置,结果?初七日查看损毁堤坝的时候忽遇暴雨,残存的堤坝再?次塌溃,百里息落水失踪,这之后殷芜失去了庇护,周围蛰伏的虎狼露出了真容。
她细想过很久,觉得百里息的失踪不是?巧合,前世他同百里家的矛盾虽然不似如今这般激烈,但也因护着她的缘故,早同百里崈闹翻了,百里息的失踪一定?和百里家有关系。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危险发生。
今日已是?初一,她还?有六日的时间,从镜明山到桐潭州的路程需要四日半,如果?她日夜兼程应该来得及。
路上厉晴曾提议在驿馆休息,被殷芜拒绝了,她如今的心绪,即便歇在驿馆也是?煎熬,不如星夜兼程,好在她的身体已被百里息养得好了不少,虽疲惫,但也能撑得住。
初五傍晚,一行人进了桐潭州地界,因是?普通商人打扮,又有银钱疏通,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厉晴打听到百里息此时就在金钩河中?段的一个村落,此时出发夜半可至。
“走吧。”殷芜在车内吩咐。
于是?继续出发前往那村落,金钩河源自沧溟雪山,水流湍急,水量充沛,河水流至桐潭州境内冲击出了一块富饶的平原,
许多村落便依河而建,所以沿河便有可供马车行驶的道路。
一行人沿河而下,天色渐暗,耳边只有滔滔水声。
“圣女,前方的路塌毁,我们需要变道而行。”黄斌在外回禀。
殷芜掀开车帘,看前面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天上一痕浅月倒映在黑亮的河水里,她越靠近金钩河,越靠近百里息,便越觉得忐忑,她怕自己不能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怕百里息再?次失踪。
然而忐忑恐惧是?最?没用的东西。
“走吧。”
绕了一段路,终于到了百里息所在的村落,然而百里息却已不在此处。
厉晴又去寻人打听,才算是?知道了百里息的下落——金钩河塌毁的地方是?一片田地,倒是?没有百姓伤亡,百里息是?初三早晨到的此处,先是?同桐潭州的官员们疏散了周围民众,随后又组织官兵重修塌毁那段的堤坝,初三夜里曾在这个农庄落脚,但从初四开始便一直在堤坝上没回来过。
“圣女,夜深路难行,不如在此处休息一夜,天亮再?走。”厉晴劝阻道。
虽然离初七还?有两日,可谁又能确定?今世那堤坝依旧是?初七才塌,会不会提前,会不会出了其?他意外?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殷芜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于是?一行人再?次出发,还?请了个熟悉地形的村民带路。
好在这次的距离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殷芜便看见了远处的篝火,篝火旁便是?一排营帐。
等?行至近前,夜风撩起一座营帐的帐门,殷芜便看到了一抹白袍。
守帐的潜龙卫自然认得殷芜,虽奇怪圣女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却放她进了帐。
帐内并未点?灯,但远处的火光却透过床帐透进来一些,百里息此时仰卧在一张藤椅上,眉头紧锁,似困于梦境之中?。
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殷芜在一面木质屏风上找到了一块薄毯,她轻手轻脚走至藤椅边,正要给百里息盖上薄毯,百里息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殷芜尚未反应,手腕已被死死钳住,她惊讶抬头,便对上百里息冷冰冰的一双眼?。
第55章
阴冷的水牢里, 他双手?双脚被钉在铁架之上,暗处传来水波流动之声,头顶尚有一线天光让他可以知晓时间的变化——他已经被关了一个月。
一月前, 他巡查堤坝时,原本牢固的堤坝忽然垮塌,藏身暗处的数十高手瞬间涌出, 他旧伤未愈,缠骨酥偏又发作起来,终于?不敌。
有人?在靠近,脚步声自浮于水面的甬道传来,声音撞在这铁铸的墙壁上?,又被传得更远了些。
那人终于走到他面前, 露出了真容。
“兄长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不知这水牢住得可还舒适?”百里睿居高临下?, 他穿着一身洁白长袍, 看着污水之中的百里息。
终于?他在上?,百里息在下?。
血水自?他被钉住的掌心潺潺流下?, 融入了黑亮的池水中。
即便此时,他的眼中依旧没?有恐惧之色,薄唇轻轻勾起, 嗤了一声, 道:“尚可。”
“能做神教大祭司的人?果然不同, 我听说前任大祭司冯南音前后收过十几个徒弟, 且都是资质顶尖的孩子,但他们都受不住冯南音的折磨,疯的疯, 死的死,最后只有兄长活了下?来, 不过也是,兄长孤星照命,刑克六亲,冯南音那点手?段怎么能奈何得了?”百里睿盯着他的脸,想从上?面看到些恼意或情绪,然而看到的只是冷漠。
他道:“你不杀我,是想要潜龙卫的密令吧。”
百里睿看着水中堕仙一般的男人?,虽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自?己强大,比自?己冷静。
但自?己终究计高一筹,家?里那老?头以后再不会说自?己不如百里息了吧。
“我是想要潜龙卫,若你交出密令,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潜龙卫这股神秘的力量百年来都只听命于?神教大祭司,有多少人?,内部组织如何,只有历代大祭司知晓,百里家?想完完全全掌控神教,必须先掌控潜龙卫。
显然,潜龙卫也是百里息最重要的一张牌,他不会轻易交出来。
百里睿蹲下?身,手?指用力在百里息掌心伤口处碾了碾,见?他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终于?失去了耐心。百里息消失一个月,潜龙卫几乎将大旻翻了个便,再拖延下?去,这里也会暴露。
“兄长不顾及自?己的安危,总要替圣女想一想,先前兄长总护着她,把家?里的药都断了,如今她就似一块香肉,可把家?里的那些饿狼馋坏了,兄长能吃苦,不知她受不受得住折磨?”
百里息抬头,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情绪,他想挣脱困住自?己的桎梏,然而越是挣扎,那锁骨钉便越紧,他用尽力气,“嘭”地一声,周遭亮了起来,他便伸手?去擒百里睿,手?中确实抓住了什?么东西,柔软滑腻,还伴随着一道娇声。
“干什?么呀!”
百里息回神,见?手?中抓着一段玉腕,少女则被压在旁边那张简陋的桌上?,露出一截藕白的后颈,绸缎一般的长发堆在桌上?,正是他的阿蝉。
殷芜日夜不停地赶了好几日路,身体本已疲惫不堪,但因想着百里息的安危,所以一直咬牙坚持着,谁知这人?竟把她按在桌子上?,虽不知缘故,却觉得心中酸溜溜的,她哼了一声,眼睛也有些发酸,气声道:“你若生气我没?听你安排回京去,我这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肩膀上?的力道一松,殷芜被翻了过来,眼前便是百里息的衣襟,可她不愿意抬头看百里息的脸,害怕看到厌烦之色。
“我现在就走?。”殷芜扭身便往帐外?走?,可才走?一步手?腕便被捉住,一具滚烫的身体从后面贴了上?来,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接着整个人?压了下?来,力气之大恨不能将殷芜嵌进他的身体一般。
纵然殷芜生气,此时也发现了他的异样,不再挣扎,轻声问:“怎么啦?是缠骨酥又发作了?”
“不是缠骨酥,是做了个噩梦,梦见?阿蝉不要我了。”百里息声音低沉沙哑,顿了顿,他将额头抵在殷芜后颈,“阿蝉永远不要骗我好不好?”
殷芜心跳加快,担心百里息怀疑自?己,便听他低声道:“我拜入师傅门下?时,还有一位师兄,他比我大六岁,事事照顾我,是我第一个全心信任的人?,后来他骗了我,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