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灯
百里息正在作画,兴致似乎不错,待画完了最后一笔才抬头。
天气虽暖和了许多,殷芜穿的却不少,银紫灰的月华裙,浅粉的竖领窄袖衫,未施脂粉,只露出一张凝白的脸,长发绾成一个单髻,簪了一支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小巧的耳垂上却挂了一双萤石耳坠。
是在冠州百里息送的那一对。
百里息凤目黑沉沉,伸手将案上的画揉成一团,“过来。”
殷芜有些害怕,甚至有些想逃。她来到百里息面前,颇为识相地唤了一声“大祭司”。
百里息没应,伸手拨弄了一下她的萤石耳坠,冷笑一声:“阿蝉今日是要同我叙叙旧情?”
“大祭司既已完全不信阿蝉有情,阿蝉哪里还有情敢同大祭司相叙。”殷芜垂着眼,一副可怜驯服模样?,她伸手想将耳坠摘下,却被百里息按住手。
“戴着。”
殷芜不敢忤逆,站着亦不敢动,目光落在百里息垂下的那只手上,见上面缠着纱布,纱布上还有点点血迹。
她记得那日百里息来灵鹤宫时?,手掌也?包着纱布,怎么过了几日还在出血?谁能伤了他?可殷芜不敢问?。
百里息却发现了殷芜的目光,竟主动伸出那只伤手,似笑非笑道?:“是我不长进,才让这只手伤了又伤。”
这几日之所以未再寻殷芜,还是因为百里息过不去自?己那关,他想要忘了殷芜,虽然折腾她让自?己觉得快意,可之后却更加空虚,让他感觉自?己没有记性,明明被骗得傻子?一般,却还想通过那种?方式同殷芜亲近。
这让他懊恼,便悔得自?弃自?伤自?罚。
可他又能如何?呢?太渴了,即便是鸩酒,能暂解他的渴也?好。
萤石耳坠微微颤动,圆润的耳垂儿上的耳孔几不可见,他忽然伸手拉了一下耳坠子?,殷芜不防“嘶”了一声,抬起一双雾蒙蒙的杏眼瞪他,百里息心里一下舒坦了不少。
殷芜不高兴,他便高兴。
“百里崈死了。”他道?,面上并无悲戚之色。
殷芜却心中一慌,她知道?百里崈之前在郁岼手中,这事?应该只有郁岼身边的人知晓,百里息是如何?知道?的?
“好奇我从?谁口中知道?的?”他退回圈椅中,夕阳余晖穿过窗棂,窗扇上的“万”字棂花阴影便落在他的脸上,一侧脸明亮,一侧脸晦暗,他唇角漾出一抹浅笑,“想知道?便过来。”
他看似不强迫,殷芜却并无其他的选择,百里息总归是有办法让她就犯的。
指甲掐了掐掌心,殷芜走至百里息面前。
百里息便道?:“同茜霜一起被抓的黎族人透露的。”
瞧他多守诚信,说了不碰茜霜和郁霄,便真的没对他们用刑,只对同被抓来的黎族人用了些手段罢了。
“你……对其他黎族人用刑了?”
他拍了拍自?己面前的翘头案,“来坐下。”
百里息如同一个深谙兵法的将军,知道?如何?一步步诱敌深入。
少女粉面生?春,只可惜如瀑青丝都绾了起来,不似垂至柳腰时?那般美得让人窒息,百里息伸手想抽出她绾发的簪,殷芜却似有所预料,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
她抬眸直视百里息的眼睛,声音有些颤:“你还没告诉我。”
百里息收回手,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指节上的墨痕,“只用了些药。”
让人神志不清,却无比诚实?的药,他想给殷芜用那药,又不想给她用那药。
殷芜明显松了一口气,却见百里息异常温柔地看着她,心中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
“阿蝉好厉害,不但收服了郁宵和茜霜,竟还有其他的盟友。”
百里息的话音一落,孙泓贞的声音便在殿外响起:
“孙泓贞前来回禀京中灾民安抚事?宜。”桐潭州的动乱虽很快平息,但却有许多百姓担心战事?长久,携家带口来京城避难,如今桐潭州既已平定,这些流民如何?送回、何?时?送回便需要百里息定夺。
“殿外回禀。”话是同孙泓贞说的,眼睛却是看着殷芜的,他再次伸手去抽殷芜的簪子?,这次殷芜没拦着。
如瀑青丝倾泻而?下,他捏住殷芜的下巴,贴在她耳边道?:“阿蝉猜我知不知道?……阿蝉的盟友还有谁?”
他修长的手指下移,解开了她竖领衫的第?一颗扣子?,然后又解开一颗,衫子?褪下,露出里面莹白的心衣,可心衣之下的肌肤更白,百里息的手就放在心衣垂下的带子?上,要解不解。
殷芜觉得有些冷,还在思索百里息是不是在诈她,便听他道?:“阿蝉真是好手段,竟能让孙家都乖乖听话。”
心衣带子?被解开,殷芜的心也?沉了下去。
春光旖旎,满室生?香,殷芜身躯微颤,孙泓贞禀事?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
百里息捏起毛笔蘸墨,笔尖落在殷芜的锁骨之上,然后一路向下,写的是一首咏叹箜篌的词,上好的松烟墨色浓不化,落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更显颜色。
墨有些凉,殷芜忍不住颤抖,却咬着唇不肯出声。
他住笔,指腹在她唇上抚过,“别咬坏了。”
殷芜抬眼看他,隐忍又委屈。
“近一月,从?桐潭州来京城避难的百姓约有九千七百余人,皆已登记造册,如今俱安置在……”孙泓贞还在禀事?。
百里息逼近殷芜,在她的裸|着的肩膀上嗅了嗅,暧昧轻声道?:“若阿蝉能够一直不出声,我便不动孙家。”
殷芜不知百里息又有什么坏心思,可能拖延一时?也?好,否则孙家上下怕是马上就要下狱。
百里息看着娇艳少女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还知道?她是为了孙家,为了孙泓贞,才任由自?己折腾的,原本愉悦的心情急转直下,敛了脸上的笑意。
他一下将殷芜翻过身去,不看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他按着殷芜的肩,强迫她趴在书?案上,提笔蘸墨便在那张无瑕的美人背上书?写,他想起孙泓贞是殷芜自?己选的夫婿,想起孙泓贞曾同去乌华山祈福,想起两人多次不合规矩私下见面,想起殷芜和孙鸿贞一起骗他……
心里戾气更炽盛起来。
少女伏在案上颤颤如蝶,娇弱可怜,那对纤巧美丽的蝴蝶骨让人移不开眼。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①
殷芜背对他,虽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觉察他的怒气乖戾,心中不免忐忑惶恐,那墨很凉,百里息笔走龙蛇,运笔时?快时?慢,殷芜根本无法预料,神经绷紧到一定程度,整个人都敏感脆弱到了极致。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①
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不敢赌百里息的宽仁,是她骗人在先,是她犯错在先,哪里还能奢望他留有情面,于是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指节、闭了眼,努力不去感受百里息的所为。
时?间过得异常慢,一股风吹开了半掩的窗牗,殷芜看见一支生?出新?叶的枝条斜插|进来,甚至看到那扇半掩的朱红宫门,若是现在有人进来,便能将殿内的旖旎春色尽收眼底。
殷芜觉得难堪,巨大的屈辱感袭来,她那脆弱的神(y)(h)经终于崩断了,也?顾不得百里息先前的威胁利诱,呜咽了起来。
殿外孙泓贞的声音停了下来,殷芜恨不能立刻去世算了,免得在这世上丢人!
“去寻黄统领商议流民之事?。”
百里息声音异常平静,殿内也?未再有奇怪的声音传出,孙泓贞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便起身往外走,到宫门时?心中还是觉得奇怪,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一扇窗牗半开着,百里息坐在书?案前,案上似堆放着几件衣裳,屋内昏暗看不真切,还想再看时?,百里息阴冷的眸光便望了过来……
第62章
孙泓贞走了有一会?儿, 殷芜却依旧躲在百里息的道袍下哭,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屈辱,简直不想活了, 才不管百里息又要怎么威胁她,大不了她一条命赔给他还?不成么!
要杀就杀,给她个痛快。
头上掀开一条缝, 殷芜慌忙抓住道袍将自己裹住,人却被扶起。
少女凄惶缩在宽大的道袍里,唇被咬破了,鸦羽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副美人受辱的模样?。
百里息提笔在她脸上画了个叉,哑声说了一句“丑”。
其实并不丑。
似一件完美的瓷器, 被顽童肆意涂抹, 更显脆弱无助, 惹人怜惜。
百里息并未因方才的发泄而痛快起来,心中反而越发憋闷, 倏然?起身出了寝殿,独留殷芜坐在那一片狼藉里。
好在厉晴很快来了临渊宫,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可殷芜那一身的墨迹实在狼狈, 便没用人伺候, 她在水中泡了许久, 又换了一次水,才终于将?身上的墨痕彻底洗掉了,可那股委屈却怎么也无法抹掉。
“大祭司说这几日圣女便留在临渊宫, 属下稍后会?将?圣女的东西送过来。”厉晴留下两个婢女,便回灵鹤宫取殷芜的东西。
她被折腾了一顿, 又不管不顾地哭了一场,实在精神不济,饭食也吃不下去,便想着早些睡,可上了床发现到处都是百里息的气息,简直要被怄死了,这样?半梦半醒捱了半宿,听?见门响了一声,知是百里息回来了。
殷芜只当没听?见,闭着眼假装睡熟,那边百里息换了衣径直上床,伸臂便将?殷芜翻过去抱住。
他才从外面回来,身上正凉,殷芜想往后退,却被他按得更紧。
“外面凉,阿蝉身上热,给我捂一捂。”他闭目,随即似想起什么似的笑了一声,“让我也受一受阿蝉温席暖榻之孝。”
殷芜脑中混沌,起初并未反应过来,等想起“扇枕温席”的典故来,才知道百里息占她辈份的便宜,气得从他怀里滚了出去,这次百里息倒没再强迫她。
第二日一早,殷芜尚睡得迷糊之时,忽滚落在床上,茫然?睁开双眼,见殿内仍然?黑漆漆的,百里息已下床去更衣,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殷芜觉得有些蒙,又有些莫名其妙,却已无力再去思考什么,脑袋一歪又睡了过去。
百里息更衣后出来,见殷芜伏在枕头上睡得极熟,他心里便又不痛快,让辰风传霍霆来禀事。
耳边传来百里息和霍霆交谈的声音时,殷芜的意识终于渐渐回笼,可却进退两难,出去便要碰上霍霆,她衣衫不整,不出去便只能在这床上呆着,亦觉得尴尬。
其实这床和他们议事的地方尚有屏风阻隔,但?霍霆耳力不差,一入殿内便知床上还?有人,只是不说罢了。
殷芜如今反正也没有脸了,索性不管不顾蒙头大睡,再醒时已经到了晌午,百里息早已不知去向。
接下来几日百里息未回临渊宫,殷芜紧绷的精神终于松弛下来。
第五日夜里,百里息回来了,他坐在圈椅内凝视殷芜,神色森然?冷漠,眼角微红。
殷芜视线落在他的手上,见那只受伤的手正在滴血,血珠滴落在玉石地面上,似一簇簇盛放的海棠。
纵然?殷芜不够聪明,也猜出这伤是怎么来的,她去取来药箱,找到金疮药,蹲在他面前,给他上药、包扎伤口。
百里息不发一言,任由?殷芜摆弄那只伤手。
“伤口不能碰水,也不能再受伤了,天气这样?热,再这样?手都要废了。”殷芜收了药箱,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扶住他的肩膀,身体靠了上去,声音柔婉,“你?生?气是我的错,若是实在气便撒在我身上,别自伤自毁了。”
百里息身体紧绷,并未因为?少女的柔顺小意而有所改变,反而叹了口气,“阿蝉这样?的手段,谁能不上当呢。”
殷芜浑身一僵,颇有真心被抛在地上的萧索之感,却决定?还?是好生?同百里息说清楚。
她没动,两人便维持这样?暧昧的姿态。
“最开始,殷芜为?了活命、为?了报仇找上大祭司,想着若大祭司爱上殷芜,便会?护着殷芜,怜惜殷芜,心不好,”她顿了顿,继续道,“可殷芜也不是泥捏木刻的人,没能守住自己的心,大祭司对殷芜好,殷芜便自卑劣的土壤中生?出爱慕之心,大祭司或许依旧不信,但?殷芜有很多?时间,殷芜会?让大祭司相信的。”
她等了一会?儿,未听?百里息的回答,心中不免有些落寞难过,却也只能松开了百里息,正欲后退,腰却被紧紧锁住。
“我确实不信。”他异常平静。
五岁前他养在百里家,他不信任何?人,五岁之后他被冯南音收为?弟子,唯一相信的师兄想杀他。他身边似乎从没有什么可信赖的人,不过是被权利制约,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
只有殷芜是不同的,她是不同的。
她应该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