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郑贵妃笑盈盈道?:“这樱桃毕罗味道?尚可,你尝尝?”
面前的樱桃毕罗用玉瓷托着,一个个白里透粉,似美人花靥,柔软,吹弹可破,散发着余温犹在的淡淡清香。
指尖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外酥内软,入口即化?,甜又不至于太甜,并不生腻。
她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温声说谢。
郑贵妃听?静严说了,此女文静,端庄婉约,不媚不争,堪为侧妃。
其?实?她在外边养了十多?年,郑贵妃也不在意她这些,不过是图了她有一个手拥兵权的好兄长?,将来或能为宁怿所用。
郑贵妃索性也就不绕弯子:“大长?公主因为洛家出了事,一时还顾不到宁怿头上来,上回众芳园,她本邀了本宫一同?前往,只因六宫诸事庞杂,本宫未能及时抽得开身?,才搁置了。听?说二娘子人才样貌出挑,本宫呢,也想?为襄王觅一个可心的人儿,上次在众芳园,宁怿你也见了?”
与师暄妍所料分毫不差,郑贵妃果然还是为了襄王。
“臣女蒲柳之姿,蒙大长?公主青眼,也蒙贵妃错爱了。众芳园一会,家仆闹出这样的事端来,臣女实?在汗颜愧对大长?公主。”
郑贵妃道?:“听?说那婢女,本是你表妹身?旁的?你这孩子,怎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就是言行失当?,也大半是你的表妹管教不严的罪过。倘或是宁怿身?旁出了这等贼心烂肺之人,本宫不但要处死那个奴婢,连宁怿也休想?得饶。”
师暄妍垂眸,嗓音低微:“臣女是师氏女,与开国侯府共荣共辱,婢女旦有差错,臣女也无地自容。”
这是个家族观念重的。不过也难为,这世家里头出来的,多?半如此,即便将来入了夫家,也未必能与夫君完全一条心。
郑贵妃有些不喜,这师暄妍的确说话滴水不漏,但一直如此转弯抹角下?去,也殊没意思,郑贵妃抚着椅背一角,干脆挑明?了道?:“暄妍,若本宫择日向师家提亲,求娶你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近旁静严等人,皆凝神躬身?侍奉,郑贵妃道?女儿家面嫩,说不开这话,便让人都散了。
偌大的殿内,仅仅剩下?师暄妍,与郑贵妃二人。
郑贵妃语调转暖:“你知晓,只要本宫说一句话,教人拎着聘礼上你侯府提亲,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本宫不大喜欢强人所难,所以?先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愿意,便点一个头,余下?的不消你操心,本宫三?日内便能办妥当?。”
师暄妍起身?,向郑贵妃再度行礼:“回娘娘话,臣女不愿意。”
那一声“不愿意”,霎时教郑贵妃寒下?了眉目。
“怎的,莫非你嫌弃襄王配不上你?还是,本宫给你的侧妃之位,你瞧不上?”
“并非此意,”师暄妍从容不迫,“臣女年长?于襄王殿下?,年岁本不想?和。昔年,臣女因八字冲撞于太子殿下?,才被送出长?安十多?年,若是臣女入了襄王后宅,恐惹世人对娘娘和襄王的闲言。”
“舌尖嘴利。”
郑贵妃哂然道?。
的确,她那八字与宁恪不和,要是真能煞气冲了宁恪命格,害他死于非命,那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这女子,却实?在不识抬举。
“师暄妍,你可知,这六宫之中无人敢拒绝本宫?”
师暄妍是一点都不怕的,即便郑贵妃为这一则区区小?事便心存报复,对她也横竖不过一死而已,她死前,一定?教那些人也不好过。
方才退了出去的静严,这时忽又折回了,并带来了一话:“娘娘,司言求见。”
郑贵妃娟丽的长?眉微蹙:“让人进?来。”
师暄妍仍在下?首叉着手立着,她不知来者“司言”是何人,屏息静待,但少顷之后,她见到一袭胭脂色女官宫衣的惹烟入了鸣鸾殿,不禁有些许怔愣。
只是转念忽想?起,既然那个男人是太子,他身?旁近身?伺候之人,自然便是宫中的女官了。
师暄妍将脸上的惊讶神情一点点收拢、熨平,藏得一丝不漏。
惹烟入内,先行向郑贵妃行礼。
“娘娘,殿下?托奴婢来向您报备一声,今日天高云淡,草场正肥,襄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出京郊骑马去了,黄昏之后,太子会亲自送襄王殿下?回来。”
“什么?”
郑贵妃难掩惊怒地起身?,衣袂拂卷,将梨花木案上一碟莲蓉糕带落地面,青瓷砸落,伴随清脆的一声,即刻碎裂成片。
师暄妍旁观着,心忖襄王殿下?看来便是郑贵妃的软肋。
郑贵妃嘶声道?:“宁恪答应过本宫,不再教宁怿骑马,他这是要害了宁怿啊。”
惹烟躬身?行礼:“请贵妃慎言。”
这太子跟前,个个都是得力干将,连一个宫女,也敢欺到自己头上来,往昔郑贵妃主掌六宫,唯独汤泉宫动不得,再有便是太子东宫,不受后宫辖制。宁恪身?前的女官,品阶都是不低,仗有储君撑腰,个个狐假虎威。
郑贵妃岂能容忍自己受气,胸肺间憋胀了一股火气,右眼睑怦怦直跳。
每回见到太子身?旁的人,连同?太子本人,郑贵妃都克制不住心头火。
待要发话,这时,静严又入内,屈膝行礼,声音急切:“娘娘,襄王殿下?惊马了,太子传召太医正过去东宫。”
郑贵妃果然失了方寸,方才还惦记着要发难师暄妍与惹烟,这会已什么都顾不上,魂不守舍地便往外去,嘴里不敢咒骂太子,但脚步匆匆着,一句句并不那么好听?的谴责,还是从嘴里漫了出来。
人走以?后,惹烟搀住师暄妍,领她往外去:“娘子受惊了,宫中非久留之地,你随我出宫吧,外面有车驾等候。”
师暄妍还不知怎么猝然发生了这场变故,人虽是浑浑噩噩被惹烟拽着走了,可一出的鸣鸾殿,见到四下?里无人,师暄妍便道?:“襄王殿下?果真出事了?”
惹烟一面走,护着她往外去,一面解释:“并不曾,只是个障眼法,贵妃一会儿便识破了,娘子只需记住,以?后但凡郑贵妃邀你入宫,你都称病不去。”
只是这般走了,很像是逃之夭夭呀。
待贵妃醒转,明?白其?中的问题,只怕还要赶着来为难。
“惹烟,我就这么走了,那你呢?”
惹烟轻声笑道?:“奴婢有太子殿下?护着,贵妃也不奈何。”
师暄妍想?起了蝉鬓:“来时蝉鬓在宫外等候,她这时去了哪儿?”
惹烟为娘子拂开前方绊路的柔嫩柳枝,温声道?:“她稍后便来。”
仙都宫离小?偏门并不远,依照来时之路,惹烟将师暄妍送到偏门口,道?:“娘子,洛阳折葵别院相见,还不知你就是师家的二娘子,看来天底下?巧合颇多?。娘子回君子小?筑以?后,便说是旧疾复发,下?不来床榻了,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会替你遮掩的。倘或贵妃发难,也自有开国侯府撑着。”
其?实?今日师暄妍若称病不来,江夫人也自会想?法推却,毕竟当?时,顾府医和几个婆子都在君子小?筑里待着,静严正好赶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如此逃出了小?偏门,果然便见到一驾华盖马车。
想?到此地一为别,还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期,师暄妍依依不舍地握住惹烟的玉手,乌眸中含着湿意:“惹烟。”
忽地,她想?到惹烟口中说的“君子小?筑”,以?及“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这一时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来,嗓音便往下?沉:“是宁恪派你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知晓她身?上诸多?细节?
就连贵妃派人去接她,尚且不知她如今栖息君子小?筑,要先问过江夫人,惹烟身?在重闱,又怎能对外界之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惹烟面露难色,她像是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这茬儿。
师暄妍的乌眸里滚着絮团般的彤云。
惹烟停在了小?偏门前,不再往前去:“娘子登车吧。”
师暄妍受惹烟指引,望向停在偏门之外的那驾低调的车马,比起来时贵妃安置的那辆,看起来并无任何赘余的饰物,毫不起眼。
她面向那驾马车而立,心中蓦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跳快了几分,少顷,她加紧了步子,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车门拉开,一隙天光闯入车内。
金灿的阳光爬上男人迤逦垂地的袍角,那身?玄墨色骑装裳服下?摆,金线勾勒的海水江崖纹,蜿蜒出璀璨的如鱼鳞般的浮光。
日晖落下?,漫过窗扉,如金粉,撒落在男人的鼻梁上,深深浅浅,毫不均匀。
他在看她,目深如渊。
但那双眼睑下?显出微微乌青颜色的瞳眸,与师暄妍如出一辙。
师暄妍扶住车门的动作僵滞了,看了他一晌,皱眉道?:“殿下?昨日不是说,便是我死在外边,你也不看一眼么?”
都已决裂,拂袖而去,今日又为何会来。
那种蝶戏娇花的把戏,师暄妍已经玩得够了。
“上车。”
他皱着眉,语调不轻不重,却似有一面鼙鼓,以?她的耳膜为鼓面,一下?击落,耳蜗中嗡鸣不息。
周遭有人,师暄妍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之间的对峙,钻进?了车中。
昔日那个温软如水的小?娘子,如今见了他,并无丝毫温情,只有一身?的尖刺。
逼仄的空间里,没有多?少能够用来坐的地方,师暄妍局促地将身?缩在马车一角,便仿佛他肮脏不堪,她并不想?碰触到一点他身?上的气息。
少女鸦睫轻颤,分明?内心不稳,毕竟受人之禄,总不好把话再说绝。
可她无法面对宁烟屿。
她还是恨他。
“师般般。”
他又用那种称呼唤她,可是口吻却没了那股若即若离的缥缈,沉了下?来,变得冷硬。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把昨天那些话收回去。”
他本可以?,直接在仙都宫带走她,甚至,他可以?故意在郑贵妃面前,用搂的,用抱的,带走这个小?娘子。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并不简单的关系,便会公之于众。
可宁烟屿一遍遍问自己,这个小?娘子可能会答应他的求爱么。
师暄妍朱唇潋滟,扯出一丝浅笑:“你想?让我怎么收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殿下?听?过覆水难收这句话吗?”
在他身?影一滞,随即,冷眸瞥过来之际,师暄妍状若无谓地笑开了。
“殿下?总不会是真的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吧?”
第30章
拂到男子额上的微风, 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
车内原本便显得滞闷的空气,顿时更加的凝固,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人形香炉,把狭窄的车内空间内全染上了春日兰草温润的气息。
金乌西?坠,日光打着褶儿,层层卷上他的发梢。
宁烟屿听到那少女不怕死的追问,清冷的眸望过?来,正巧撞见少女面上挂着淡淡的讽刺之意。
那一瞬,方软下几分的心肠, 被?刺痛了一下,为了保护自己,蓦地又变得?坚硬无?比。
宁烟屿冷嘲:“师二娘子,你多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 便再也不愿在车中滞留,弯腰长腿一迈,半步便跨到了车门边上。
师暄妍只是一个眨眼, 他?已经到了车辕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