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殿下?”崔静训从未见过?太子动这么?大火气。
宁烟屿将折章放在掌中,食指与中指间夹住纸页往下撕扯,刺耳的一道声音过?后,这些消息便化成?了碎片,被?他?投掷在了灯罩之中,烧作灰烬。
一缕烟气腾上来,模糊了男子沉怒的黑眸。
师暄妍说得?对,崔静训说得?对。
“你说得?对,是孤对不起她。从三岁那年,孤就欠了她的。”
崔静训心头?咯噔一声,他?那只是为了牵红线诌的一句,殿下作情趣就好,可莫要作真,可他?还没说话,宁烟屿又道:
“欠了她本该如长安其他?女孩儿一样的,美好圆满的一生。”
如今,怎能不还?
他?不能放任她,继续用自损一千的方式报复江家和师家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不过?是想到这里,心便密密作疼,疼得?发烫。
宁烟屿终于可以承认,他?是喜欢上了那个小娘子,以至于情绪为她所调动,思绪为她所牵绊。
他?放心不下她,他?要溯洄而上,去从之、惜之。
他?想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从今以后,离开她口中念念不忘的烂泥,教?她挣脱泥淖,往上看,看这世?间无?处不是的人间春色。
不必回头?。
第31章
开国侯府已许久没有喜气盈门, 这日,自大门通传, 舅郎主与夫人造访,一家上下,遂都出门相?迎。
师远道与江夫人,请江拯夫妇入内吃茶,花厅上,韩氏便左顾右盼,不知在盼着什么。
江夫人心明如镜,和缓温声?道:“将娘子带来。”
韩氏面含谢意, 终于坐回了椅背中,耷拉下眼?眸了?。
未几,江晚芙在几名婢女和婆子?的?簇拥下来到厅堂上。
这一来,满堂生辉, 韩氏竟也刹那?间没能认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只见江晚芙身着银鼠色缠枝忍冬纹比甲,下边系一条豆绿宫花锦缎裙,身量苗条纤细, 堪比春日抽条的?青青柳枝, 配上白里透粉的?桃花玉面, 光鲜绯丽, 宛如世家大族里亲生的?嫡女儿。
韩氏与女儿久未能得见,这猝然相?见,差点儿没认出来, 一时间不大敢上前细看。
江晚芙秀眸中?蒙着热泪, 上前欲拜倒, 一声?含着无限悲苦和欢喜的?“阿耶阿娘”,跌跌宕宕地从唇中?吐出, 二老也跟着红了?眼?眶,当即上前,将乖巧孝顺的?女儿搀起?,江家这一大家子?,登时便哭作了?泪人儿。
只是江拯稍稍收敛一点,恐怕江夫人与侯爷见他们这么舍不得女儿,一时善心,就让芙儿跟着自己两人回去了?。
江拯固然是想女儿飞上高?枝,所以把女儿过继入师家他没有意见,只有一点,江晚芙仍然要姓江,不得改了?姓氏。
江晚芙与韩氏抱头痛哭,哭得累了?,两个人的?眼?眶儿都红了?一圈,江晚芙冷静下来,挽住韩氏的?胳膊,道:午24⑨0八19②“阿娘,女儿在侯府一切都好,唯一惦记的?,就是远在洛阳的?爷娘,女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让爷娘在洛阳为女儿担忧了?。”
到底是侯门的?闺仪,这教养出来的?女儿,就是落落大方,江拯与韩氏愈发觉得,自己当年这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如今女儿大了?,也到了?摽梅之年,开国侯与江夫人有意为女儿说一门好亲事,是以请他们夫妇来长安与之团聚。
江拯也认为,女儿既然入了?师家族谱,那?就是师家嫡亲的?女儿,何况又养在侯夫人膝下多年,她未来的?夫婿,决计不能输给了?那?个师暄妍。
江拯环顾一遭,没见着师暄妍,转头问?姊夫:“怎么不见般般?我们与般般,也有多日不见了?。说来,那?孩子?跟着我们,也吃了?不少的?苦,是我们对不住姊夫你啊!”
师远道自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难为妻弟还?记得那?不孝的?孽障,她在洛阳只怕是闹翻了?天?,弄出这等龌龊事来,我早已将她,发落到了?别业居住,以后,也是不可能回侯府的?。”
江夫人看到这场母女重聚的?天?伦之乐,想到般般回来的?时候,也暗暗地红了?眼?眶,向前来道:“是啊,阿拯,这回你就安心地在侯府住下,这里一应俱全,等芙儿的?婚事尘埃落了?定,你们再回洛阳也不迟。”
江拯正有此意,表面上客套了?几句,便算是应下了?。
开国侯将夫人拉到一旁:“他们一家人也有几年不见了?,夫人,去备一间客房,让芙儿带着妻弟夫妇过去,也好叙一些话。”
江夫人便去安置了?,将西厢游春院里扫了?出来,给江氏夫妇暂住。
江晚芙带着父母前往游春院,沿途问?父母:“侯府正打算去洛阳接阿耶阿娘,可这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阿耶阿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这时已经到了?西厢,入了?寝房,江拯夫妇待下人将行李等物撂下,便吩咐人都退散,他们要与女儿单独说话,畅叙久别的?离情。
韩氏确认,人都远远地退散了?,不会听到房中?说话的?声?音,方走回来。
她落了?座,手中?茶盏磕在桌角,沉闷地“咚”一声?。
韩氏眉结不展,发愁道:“我们本来就打算来庆你的?生辰,所以早就在路上了?,只是这两日才进京畿,说来,也是放心不下,不瞒你说,自打那?小贱人那?般威胁了?我们之后,我是寝食难安。”
韩氏捶胸顿足,说起?来,有切齿拊心之恨。
江晚芙诧异:“她威胁你们?”
韩氏两眼?明亮,不屑地挑了?凤眸:“她威胁我和你阿耶,要是敢把她失踪一个月的?事说出去,便对我们不客气,还?要在侯爷和夫人面前告我们俩的?黑状。还?是你阿耶未卜先知,那?小贱人本来就不会把这些年的?事藏着掖着,所以早在她入京之前,你阿耶就先写了?一封信交给开国侯了?。那?信上的?内容,开国侯只要在洛阳稍加调查都知道,我们所言无虚。”
江晚芙轻“哦”一声?,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只不过,“她失踪一个月之久?”
江拯还?在紫檀木嵌珐琅的?海棠笑春风图竖屏前,手指抚摩着多宝阁上的?各类奇珍古玩,眼?底冒着贪婪的?狼光,压根没有留意到这一畔。
韩氏添油加醋地对江晚芙讲述着师暄妍住在江家时的?各种?“丑事”,脸颊涨得紫红。
“那?个小贱人,恁的?缺男人,竟然勾引你的?阿耶。我知道以后,将他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怎奈,后来教她给逃了?,她逃出去音讯全无,足足一个月之久,谁也不知她上了?哪儿去了?,后来知道朝廷里特赦了?她,侯府接她的?马车快要到洛阳了?,这才回来,谁知道她在外头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
师远道与江夫人没有对江晚芙说过这些,她终于明悟:“原来如此。”
这时,韩氏才问?起?:“对了?,那?小贱妇怎会被进了?别业,不在侯府?”
说起?来,江拯夫妇也不怕与师暄妍对峙,师暄妍一个人一张口,他们两个人两张口,师暄妍手里没他们的?把柄,而他们手里,则紧紧攥着师暄妍难捺深闺寂寞的?铁证!
江晚芙便也说起?了?长安侯府发生的?这些丑事,拉着母亲的?手坐下来,娓娓道:“娘还?不知道,前不久师暄妍突然干呕,江氏阿娘就让府上的?顾府医来替她看诊,谁知,这一诊脉,居然确诊了?师暄妍怀孕!这家门上下,全让她一个人搅得风风雨雨的?,把这边的?阿耶阿娘都气坏了?,才发落她到别业里去的?。”
江拯听到“怀孕”两个字,眼?睛终于从那?面挂满了?珍宝古玩的?多宝阁上挪开了?,一撅身子?,负手道:“怎么可能?”
见江晚芙乌眸涌出惊讶,江拯示意,让夫人对她讲。
韩氏也显然是惊怔了?,“这不可能,自打她来月信始,我就每月一碗参茶给她喝,那?参茶喝久了?,女人就不可能受孕了?。”
江晚芙也没想到外表温和慈善的?母亲这般恶毒,起?身道:“阿娘?”
韩氏忙将她扯住了?小手,让她坐下,方道:“阿娘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当年虽说她那?寄居的?日子?长远得看不到头,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她重回侯府的?一天?,我是怕她做回了?侯府嫡女,将来得嫁高?官贵爵,又诞下嫡嗣,坏了?你的?地位!”
江晚芙支吾不言,也确信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只是这招用得还?不够彻底,并没有见到成?效。
江拯走回来,手掌摁住了?江晚芙的?一侧香肩:“你娘都是为了?你。芙儿,你确定师暄妍是怀孕了??”
江晚芙愣愣地道:“嗯,府上那?位顾府医,艺术精湛,绝不会连滑脉都诊断不出,而且你们不是说师暄妍之前消失了?一个月之久么,那?定是真的?了?。”
韩氏惊喜交集:“那?真是老天?助我。这小贱妇生性淫.荡,在外边引诱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居然还?怀上了?野种?。看来这开国侯和江夫人,是对她失望透顶了?。要换了?我,早就一碗落胎药给她灌入肚里了?。”
江晚芙轻点螓首:“本来是要灌的?,不过师暄妍身子?柔弱,当时胎儿还?不稳固,打胎药下去多半一尸两命,她是得了?陛下的?恩赦回来的?,还?不知怎的?,竟得了?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眼?,当时师家的?阿耶阿娘怕闹大了?,引起?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主意,于是先把她送到别业居住,等身子?调养好了?,即刻就下胎。”
开国侯府一门清誉,全败在师暄妍一人手里。
眼?下开国侯犹如悬崖走索,是一丝风险都不敢冒的?,只得先稳住师暄妍,要不声?不响地把孽种?打掉了?,自是最好。
韩氏也不想让师暄妍连累了?整个开国侯府,自己的?女儿还?要风风光光地从开国侯府嫁出去,若是把师暄妍那?丑事广而宣之,将来芙儿也会臭了?名声?,再无人敢求娶了?。
“那?侯爷和夫人可曾说过,几时把那?她孽根祸胎给打了??真是!她要连累你嫁不得公府人家,我便和她拼了?!”
江晚芙幽幽道:“许就是这两日了?,顾府医回来说,已经稳妥了?。”
郑贵妃似乎也属意师暄妍,眼?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择日不如撞日。
江晚芙微垂眼?睫,清透白嫩的?小脸上蔓延红晕,似明珠生辉。
“阿娘,女儿还?不想嫁人。”
江拯听不得此话:“浑说!女大当嫁,芙儿已经二八年华了?,正当年岁,你还?要蹉跎到几时去?”
江晚芙的?婚事,便是江拯的?一块心头病,他如今来,就是来治病,只要师远道给芙儿安置了?前程,江拯也就药到病除了?。
可江晚芙满心里只有春华台上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子?,自离宫初见以后,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
雕花槅扇外,晴丝垂线。
江晚芙把江家的?父母安顿下来,便向江夫人复命。
她的?眼?眶漫晕着薄红,鼻头也哭得微微发红,不胜怯弱。
江夫人曼声?道:“芙儿,教你这么多年也没见父母,真个苦了?你了?。”
江晚芙微微摇首:“阿娘,能来到长安,与阿娘母女一场,也是芙儿的?福分?。”
江夫人轻点头,带江晚芙到一旁。
这时她才看到,江夫人这寝屋里精明强干的?婆子?济济一堂,个顶个的?身材健硕、肥头大耳,瞧着便知通身使不完的?力气,很不好招惹。
江晚芙眼?眶之中?的?清泪唰地悬停在颤动的?眼?睫底下,她睁大眼?。
江夫人握她手,幽幽道:“昨日郑贵妃派人来问?般般的?信儿,我心里就觉得不大好,怕有了?齐宣大长公主的?牵线,郑贵妃也觉着般般好,芙儿,实不相?瞒,我这心里真个担惊受怕。”
江晚芙柔声?安慰母亲:“阿娘,我知道。”
江夫人唉叹道:“般般若是能有芙儿你一半的?出息和良善,也不至于……”
说到底,还?要怪她这么多年疏忽了?女儿,般般如今成?这副模样,也再难导回正途了?,这个孩儿流掉以后,她后半生,也不用指望能嫁得一个什么如意郎君了?,再留几年,长安城中?的?冰人来说媒,也怕是瞒不住的?。
所以江夫人心忖,就如了?夫君的?意,等这个孩子?流掉了?,再过得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圣人不再惦记长安城当年被驱逐的?那?些婴孩,就把师暄妍发落到京郊的?田庄上,这辈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江晚芙也跟着眉眼?蹙尖,声?调蕴着对江夫人感同身受的?愁苦:“阿娘,我想为您分?忧,只求阿娘莫再自苦,这并不是您和阿耶的?过错。”
江夫人泪光迷蒙里,露出赞许欣慰的?笑容:“好啊,芙儿是个好孩子?,我正要与你说。”
“嗯。”
母女俩人向着南窗坐着,树影柔绿婆娑,将将吐出新芽,点点如钱。
一丝丝柳影漫上抄手游廊,惊动了?游廊底下金丝笼中?通身如彩绘的?画眉鸟。
画眉鸟活泼讨喜的?啁啾声?里,江晚芙听到江夫人对自己说:“你阿耶把这事交给我了?。打胎的?事。”
这话让江晚芙微微心惊,居然这么快便决定了??
她还?以为,开国侯和江夫人对师暄妍会心存怜爱的?,至少也该有所犹豫。
江夫人抚着心口:“芙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你姊姊般般,很是不忍,她变成?这样,我罪莫大焉。让我亲眼?看着她孩儿流掉,看着她血淋淋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实在是……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