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燃
第三日,师暄妍起来了。
伸伸懒腰,看见天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绿纱窗,院落之中?绿意葳蕤,忽惊春到小桃枝。
“云销雨霁,”师暄妍眺望窗前新绿,眉眼舒展绚烂,“春天真好啊。”
第60章
日?上花梢, 正值晌午时分,宁烟屿自官署处决完几个为祸长安的蕃商, 草拟了一封奏表,以上达天听。
蕃商乱京,只不过是汉王的前哨,这些?人秘密潜伏于?长安,乃是为汉王探听长安消息。
汉王的一只手,早已悄无声息地接触了郑贵妃。
三月仲春的气候逐渐逼得人脱下了外裳,只着薄罗圆领袍单衫,便已足够抵御绵绵的杏花风。
春衫轻透, 掩藏起男人袍服下修长笔直的双腿,掐出瘦峻如梅花寒枝一般的腰身?,形貌看上去格外昳丽,许是太子殿下近来?心情颇佳, 眉眼之间似化了霜,显出了春意融融来?。
近旁的人瞧见了,对太子殿下也斗胆地趋近了一些?, 更有甚者, 如长信侯般没大没小地开?起了殿下的玩笑。
殿下呢, 难得地也不恼。
这在太子殿下及冠以前, 或者说是定亲以前,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宁烟屿到率府吃了茶水,就着盛放有果脯的食案, 垂眉擦拭起腰间的佩剑。
这口宝剑用玄铁精炼而成, 剑刃清寒, 指尖一拂,便落下三寸寒芒, 冷得人不敢细瞧。
宁烟屿用干布反复拭了三遍,剑刃映出霜雪般的光泽。
官署外,有人脚步匆忙地进来?传报。
“殿下,有一个师家的小娘子求见你,就在外等候。”
宁烟屿挑起眉弯。
这群人,近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起了他的玩笑,胆子大得很。
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居然连太子妃也打趣起来?。
“让她进来?。”
师般般平日?在行辕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出行,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会到他的官署里来?。
尽管行辕与率府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有时想想,归根结底还是小娘子如今对他不上心。
她若喜欢他了,不会一眼都不来?看的。
宁烟屿想到师家小娘子终于?肯拨冗前来?了,胸口砰砰直跳,很有几?分少年?人的拘谨和心动,但为了矜持,太子殿下沉吟着擦拭剑刃,连眼也没抬一下。
一会儿师般般来?了,他自该好好地拿乔一番。
可没等到心仪的小娘子,倒先嗅到一口陌生的香雾。
这股浓郁的甜香,与师暄妍身?上的气息大相径庭。
宁烟屿眉峰一顿,擦拭剑锋的指骨敲击在刃上,也停住了。
他抬起眸光,目视面前的小娘子。
江晚芙委屈地将身?扭来?,跪在了他的面前,身?形脆弱,口吻绵软,当先一声唤道:“殿下!”
这是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宁烟屿忽深刻意识到,被下属日?常打趣究竟多么误事。
更显而易见地感受到,这个冒领“师家的小娘子”的名头?的江晚芙,此等鸠占鹊巢的行径,究竟多么无耻。
思慕已久的男子就在眼前,尽在咫尺之间,这一回?,江晚芙终于?可以大着胆子,怯生生地将自己眉目展露给心爱的男人看。
阿娘从前总说,她的容色胜过师暄妍许多,以师暄妍的姿色,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实在不相信殿下耳聪目明,会看不出,她难道不比师暄妍出落得更姣好,更出众么。
女孩子憔悴支离的雪容上,神情萧索,若要宁烟屿看,江晚芙便好似一头?已经被他箭镞所瞄准的小鹿,眼眸噙着水光,害怕地祈着怜悯与饶恕。
但只可惜,宁烟屿并非一个怜香惜玉的善人。
他的宽宥之心,恻隐之心,并非对所有人都会释放。
面对江晚芙的示弱,宁烟屿不为所动,漆黑的眉骨微往上耸,立如悬岩。
他之所以观察江晚芙,是因上次听师般般说,她在侯府时勇猛而凶悍,抽出了师远道身?侧长随的藤条,把江晚芙暴力抽打了一顿,他想看看,可曾留下痕迹。
他家的小娘子最是凶蛮,便是打他这么个精壮男子,也让他生疼生疼的,不消说是对女郎下手了。
宁烟屿仔细一看,便看出了江晚芙脖颈上未能消散的淤痕,一长条暗红的淤血,生生割裂了江晚芙葱白的颈。
当然,这也是江晚芙特?意展露给他看的。
她的襟领拉扯得很低,刻意地露出了衣领间雪白的染了红印的颈子,向他控诉师暄妍的“劣迹斑斑”。
宁烟屿对她的遭遇并不同情,但一瞬想到日?后师般般看不过眼他了,抽出藤条好好抽打他一顿的光景,就不禁有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也是这江晚芙自作?自受。
而他得乖一些?,平时小打小闹无所谓,切不可真的惹怒师般般。
姿态婉婉地示弱了半天,没等到半分回?应,江晚芙眼底的水汽更浓了,这回?是真实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挤出来?,她挂着呆滞着眼神,终于?阐明了来?意。
“殿下,民?女恳求殿下,莫驱江拯至岭南……”她跪在地上,双掌交叠,额头?叩上手背,一揖到底,泪水簌簌地往下滚落,“民?女听说,岭南属于?蛮夷之地,民?智未开?,穷山恶水,条件简陋,阿耶自幼养尊处优,以他的身?子骨,若到了岭南,只怕,只怕……民?女只想求殿下饶命,便是收监他,关一辈子,也好过客死?异乡……”
泪水啪嗒啪嗒,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不一会儿,他的地板已是遍布水迹。
宁烟屿道:“你自忖,你的泪水便能打动孤?可知?孤素来?生硬冷漠,不近人情?”
江晚芙伏在地上不愿起身?,轻声道:“殿下,是民?女心中的豪杰,是君子。恳请殿下高抬贵手,饶恕我阿耶一命。”
宁烟屿笑道:“君子?你想差了。孤不是君子,孤是‘梁上君子’,是‘卑鄙小人’。”
江晚芙哪能听懂“梁上君子”的典故,诧异殿下怎么会如此自评。
可须臾,她又把脑袋垂低,幽幽道:“殿下之心昭昭,瞒不过民?女。殿下如非心怀慈悲,您与我阿姊之间千山万水之隔,怎会,怎会要娶我阿姊为妻。”
说到最后,江晚芙极其不愿意吐出那?几?个字来?,咬住了唇瓣。
宁烟屿道:“我与你阿姊千山万水之隔?孤是配不上暄妍,但还不至于?与她有千山万水之隔。”
“……”
江晚芙抬起头?来?,将要反驳,她不是那?意思,殿下将话听反了,可当她一正视太子殿下深邃沉凝的黑眸,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原来?他是心知?肚明,不过是故意呛自己罢了。
些?许心灰意冷盖住了心尖,江晚芙狼狈地掖了掖手在袖里,低下头?颅,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奉承:“殿下乃人中英杰,世上任何女子,都没有您无法与之匹配的……民?女只是想,恳求殿下稍施以仁心,能够……”
她话还没有说完,宁烟屿已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你认为,孤还没有对你‘施以仁心’?”
江晚芙的眼波仓惶地晃了晃,露出困顿不解之色。
宁烟屿终于?体会到了江家人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无耻,澹澹地讥讽道:“孤如对你无仁心,在知?晓你幼年?时竟险些?溺死?太子妃,早该屠了你万遍解恨。你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孤的面前,大言不惭地求孤恕你阿耶禽兽不如的罪行,不正是应该感激孤的‘仁心’么。说到底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你江家真是将‘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几?字演绎到了极致。”
他的话,一字一字,比师暄妍抽打在她身?上的藤条还厉害。
江晚芙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这才知?晓,今日?自己来?,是自取其辱了。
太子殿下,从来?只会站在师暄妍的那?一边,从来?不会对她施予少许怜悯。
是她多想了。
还以为……阿娘说的,是真的。
江晚芙凄楚地看着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幼年?时,便知?师暄妍来?了自己府上,是来?寄养的。
师暄妍,是开?国侯府的贵女,而她,是家道中落,名不见经传的洛阳娘子,身?世再?普通不过。
纵然是寄人篱下,可师暄妍总有令人为之惊艳的表现?,小时候,阿耶请了教习先生来?教她们?识文断字,她兴致缺缺,学得不甚热情,千字文背了三个月才背会,可师暄妍呢,她三天就背会了。
先生不会看谁是正统的江家娘子,只知?道,背不出诗文的人就要挨罚,江晚芙被先生的戒尺狠狠地抽打着手心,戒尺都裂开?了细长的口子。
足可见,打得幼小的孩儿有多疼。
她挨打,师暄妍也不劝,就只在边上看,四平八稳,不动一下。
她觉得,师暄妍看她的眼神,就是充满了蔑视和鄙弃的。
可凭什么啊。
她是江家娘子,而师暄妍只是个外来?的孽种,她都得罪了太子殿下,冲撞了未来?帝星,来?洛阳是受罚的,她凭什么高高在上,用那?种清傲的姿态活在世上。
那?日?散了学以后,江晚芙把红肿发辣的手心藏在袖子里,热情地邀请师暄妍去观鱼。
师暄妍真个够笨的,竟然手指轻轻一勾就过来?了。
看到她在日?光下晒得泛出微微红晕的玉色面庞,江晚芙嫉恨心起,她忽地箭步冲上前,从身?后将师暄妍狠狠地一推。
小时候,她年?纪虽小,但个头?和师暄妍差不多高,因为过于?富养,力气也大,一下便把师暄妍推了一跟头?,把她送进了水缸里。
掉进水缸的师暄妍连声喊着“救命”,她不会水,只在水里挣扎着,拼命要爬起来?。
其实那?时候,水缸旁边就有一块大石头?,如果江晚芙想,她就能搬起石头?砸碎了水缸,把师暄妍从水里救出来?。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看着在水中不断求着救命的师暄妍,她唯一的念头?只是,若是被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她就完了,先生会用戒尺打死?她。
不如就让她死?了吧,就让师暄妍永远消失在世上。
江晚芙哆嗦着走上前,等师暄妍冒出一点脑袋尖,露出那?双清润明丽的乌眸时,江晚芙狠一狠心,她伸出手,按在了师暄妍的颅顶,把她往水里压。
她在杀人。
她知?道。
水里没了动静……
日?影落在水缸里,落在少女苍白的,漂浮在水面上的身?子上,好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瘢痕。
“殿下……”
江晚芙的唇角突然溢出了清浅的泣声。
这泣声淋淋漓漓,犹如雨浇花端,一声声落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