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第14章

作者:藤鹿山 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轻松 古代言情

  他已经耽搁太多年了。

  他的祖辈曾位列三公,纡朱曳紫,卢氏也曾门庭繁祉,他的叔祖伯祖们曾叱咤沙场,扶大厦之将倾。

  世人哪怕不知天子,也知他们去天半尺的范阳卢氏。

  而不是如他这般,这般的年岁,靠着阴谋诡计,一路奔走钻营,像是一只永远见不得光的蛇鼠。

  ……

  三伏的尾日里,暑气尤重。

  一轮旭日高悬飞龙走兽的屋脊之上,化作流火,撒下漫天绚黄。

  今上回宫的消息隔了一日才传至太后耳中,她正巧带着许多命妇太妃在禁中太液池避暑。

  自先帝驾崩,远在梁州征伐的当今仓促登基。

  建国不久,又是年轻天子登基,各处势力贼心不死。今上登基五载,至此次已亲征黔南两回。

  这回黔南战报得胜回朝,自是鼓舞人心。

  京郊外紫幡飞扬,朝廷各部官员们更是备好酒水,仪仗,只待大军凯旋。黎民百姓翘首以盼,得以一见王师凯旋,窥见四海之君,天下之主的龙颜。

  谁曾想皇帝竟然一声不吭的跑了回来?

  陈太后是当今生母,天子都早已是一个成年帝王,太后少说年纪也有四十岁朝上,却终日沉浸养生驻颜之术,颇得受益。

  甚至如今仍是容颜美艳不见半分衰退。

  她正在窗边逗鸟,闻言惊诧之下停下手间动作,侧首去问那赶来报信的小黄门,“何时回来的竟连哀家也不提前说一声?”

  从午门一路跑来报信的黄门低头拭着汗:“陛下一回来便去了兵部大营,而后又是宣了诸位相公过去,半日也没见出来……”

  太后蹙着眉,转身去问身侧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你说他一回来不回宫好生歇息,又往兵部大营做甚么?”

  容寿公公不愧为太后身边得力总管,一张清俊皙白的脸,青竹一般的身段,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内侍中简直鹤立鸡群。

  主奴二人往那宫窗边一立,倒是映出几分明耀光辉来。

  容寿凑去太后耳畔,低声道:“只怕是为了去年往黔南走的军饷一事,百万两银子砸了出去,陛下回朝总得多查几遍。”

  他知晓陈太后不是担忧旁的,只怕是忧心自己娘家那几个在兵部任职的兄弟。

  国舅这两年做的蠢事儿不少,去年圣上便发了话,看在是母家娘舅的份上饶了一次,再有下回只怕玉皇大帝来了也不顶用。

  只是这确是太后高看国舅了,国舅还没那个能耐动到军饷上头。

  “若是太后担忧,不妨宣国舅入宫一问。”

  陈太后止不住唇角一勾,讥讽道:“罢了罢了,若是此时宣,只怕更叫当今心中生疑。他自小就是满心权柄,眼里容不得一丝亲情。”

  太后这个生母能说皇帝几句,容寿一介阉人如何敢接话,只将头垂的更低:“当今是圣人君主,圣功煊赫,前些年今上满心操劳,如今四处安稳,今上回朝自是躬身孝敬太后,您乃是今上生母,怎还有旁的亲缘能越过您去……”

  陈太后听了这话,面色好转了许多,甚至对那大半载未见的儿子也生出惦念来。

  这惦念一起,便开始唉声叹气。

  “哀家可不要他的孝敬,只盼着他能明白哀家的一番苦心。多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能大过子孙之事?成日想着打打杀杀,纵然能打下这片九州天下,没有后嗣,若有个万一,岂非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他如今到哪儿了?若是出了营,第一件事儿就将皇帝请过来!”

第15章 相思

  朱红宫墙外柳垂金线,翠色欲流。

  天子御撵停至太液池清德殿前时,正是天边霞光似锦的时候。

  朔风袭来,扬起金丝帘,一袭满绣盘龙的乌舄踏下御撵金阶。

  两排内侍早早恭候在清德殿前,内侍宫人乌泱泱的跪满一大片,口呼万岁。皆是垂手凝望着身前白玉地砖,半点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皇帝负手而立,身量高大,背脊高挺笔直,巍峨如山,端的是金昭玉萃叫人万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晌午的日头倾洒在廊庑殿台之上,小黄门们在长阶前站定,毕恭毕敬为当今朝前引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今日前来,特意吩咐后厨备了酒水,只命奴婢等人在此恭迎圣上。”

  皇帝步履闲雅迈过丹陛,行至正殿。

  只见殿中排窗大敞,灿烂艳阳射入,一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吞云吐雾,香烟袅袅,氲满乾坤。

  金漆象牙宝座上,当今太后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

  皇帝行至宝塌前,朝着陈太后揖手。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许久没见这个儿子,自是高兴不已,见皇帝比亲征前略瘦一圈,脸上一圈青色胡茬好似长戟。

  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这儿子战场上打打杀杀久了,俊美眉眼俨然已经被凌厉杀气罩过,举手投足间便叫人想要退避三舍。

  太后本想好好与儿子诉说一番母子离别之情,奈何天家无血亲,皇帝生来反骨,中间又隔着十几二十年冷薄的感情。

  如今外人瞧着母慈子孝,可他们彼此都知晓这份母子情有多微妙。

  哪里是说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陈太后好半晌才强迫着自己流泪唤一声儿啊,再说些叫他感激涕零的话。

  可这儿子却不是个细腻之人,皇帝并没瞧见太后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

  太后那头眼泪还没落下,皇帝已经自己去寻了矮踏坐下。他招内侍来,给他捧茶递水。

  殿外闷热,皇帝正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走来额角染了些薄汗,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擦拭。

  太后那边翘首等了皇帝半晌,仍不见他擦完抬头,只叫她酝酿起的悲伤一腔空付,一双打算抚摸儿子脸颊的手抬起,又难为情的落下。

  “黑了,更是瘦了许多,可是军中没吃好?”太后软了些声儿,抹了抹眼眶,问皇帝。

  二人虽亲情上有些淡薄,可若论相貌,今上与先帝爷相似的并不多。先帝爷是个义薄云天的武将,能力上乘可算不上十分俊朗。

  奈何皇帝的容貌就出色太多了。

  皇帝像是会挑着长,比亲爹的八尺之躯甚至还要略高几寸,长相上却完全避开了先帝爷的粗犷魁梧。

  多是像了体态清瘦修长的陈太后。

  他常年戎马生涯,肩腰一块块筋节虬札,却得益于四肢骨骼修长,并不显得魁梧腰圆,反倒是挺拔高华。

  隔着龙袍衣物,也能瞧出胸襟下的紧实肌理。

  身姿,骨骼,眉眼,甚至连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与陈太后总能看出些相似来。

  “将士们都苦,总不好叫朕一人特殊。”他嗓音略有些沉,低低的似那古琴琴弦起的余韵,嗡嗡震荡在胸怀。

  太后听闻颇有些嗔怒:“你是君主,还不能开个小灶了!少了你一个,莫不是那十几万的将士连冲锋陷阵都不会了不成?果真是从小到大这般的榆木脑袋!”

  “儿子自小便是这般过来的,以前孤身陷阵尚且使得,如今身边还有几万禁军护卫着,如何会出事。”他面无波澜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都是些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太后唤宫人往皇帝桌案上呈菜。

  面对宫娥纷纷呈上的酒水,膳食,皇帝却是没胃口。陈太后亦是发觉儿子脸色似有些不好。

  他自小到大总是精力过人的,连病都没生过,何时会像如今这幅恹恹的茶饭不思的神色?

  “可是这些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不如再叫御厨重做。”

  皇帝垂着眼,只道:“天气闷热,没什么食欲。”

  太后见如此,忍不住唠叨:“你这是如何?从小就能吃的人,今儿个是怎么的……”

  皇帝没吭声,太后却趁机又说起过往来:“犹记在兴州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被那些逆贼几次围困,一困便是一个多月,你爹你祖父从来都是一出门打仗便不管我们后边儿的死活。我却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从不肯饿着你……”

  太后说到这个时候,忍不住泪湿眼眶,一旁的宫人们如何相劝也止不住。

  皇帝放下筷著,坐直了身子,实在有些懒得听下去。

  他道:“自从每日跟在祖母身边用饭,与大阿姊,少宣一道,再没饿过。”

  大阿姊,这说的是善化公主。善化公主被抱来老太后身边时,还没满月。

  少宣是殷瞻最小的小妹,活了不到十岁。

  兵荒马乱的年代,早早夭折不是什么大事。

  殷瞻出生时这片天下还姓周。

  他祖父还是个天下人人骂道的逆臣贼子。

  他一直长到十多岁的年纪,都与族中老人、女眷留守老宅。

  纵使那时祖父已经在京都称帝几年了,却因诸侯裂土各自封王,兵荒马乱四处都不太平。

  京城登基的帝王,更像是一只立着的活靶子,无数诸侯群起而围攻。

  他们所在的兴州府曾三度被攻破。

  殷瞻年幼时随着族人四处躲避动乱,再到大些了,能骑上马背的年纪,便开始随着叔伯兄弟南征北战。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过的倒是不多,可上下交困,四面楚歌的日子,他经历了十多年。

  每一件事皇帝都记得清楚。

  只唯独不记得,太后什么时候节衣缩食供他吃穿了。

  他只记得,陈太后总崇尚着那些文人墨客,世家名流。她节食食素,一日三餐都滴荤不沾,甚至连正在长身体的儿子也不准他食荤。

  他那时夜夜都饿的受不了,没多久就跑去祖母院子里吃饭,这才能填饱肚子——

  陈太后听了儿子的话,脸色便有些难看。只觉得他是个只会记仇的,那些陈年旧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都说孩童是没记忆的么……

  太后强颜欢笑,“是啊,你祖母对我们这些媳妇儿过往事便不说了,对你们这些子孙却也是真的好。可她也是最偏心的,放着嫡亲的子孙不喜欢,最偏心符瑛……”

  善化长公主闺名便是符瑛,被先帝亲自抱回来的,虽是交由高太后养育却是记在先帝的名下。

  如此算来,善化长公主还该称呼陈太后一声义母。

  只是陈太后入门时善化年岁已经颇大,成日跟在高太后身边,二人没机会相处出什么母女感情来。

  语罢太后一声叹息,两人间便是再有不合,人也都走了好几载了。

  “如今也不好再说这些了。那般好的年岁说没就没了,一想起她只生了一个女郎,连个后继香火也无,哀家这心里想起来也不好受……你父亲曾说康献王爵位要从符瑛后嗣中过继,奈何她连个儿子都无,这日后符家的一切,爵位,什么都成了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