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鹿山
乐嫣见此,心中松快了些, 笑着应声,连忙命周身宫人来给太后重新沏茶。
“叫娘娘久等了,茶水只怕也凉了。春澜,你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乐嫣尽量面上神情柔和,一如往昔的腔调。
太后倒是未曾为难她,只眸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笑着道:“哀家在宫中闲来无事,恰巧容寿提起你来,想起你好些时日没入宫l ……”
乐嫣不敢说什么,可事实上,她前几日大年除夕宫宴才入的宫中。
又怎会好些时日没入宫?
“记得你才刚入京没多久,便与夫家生出嫌隙,后得皇帝做主往春熙宫住了一段时日。宫中时常冷清,那时候哀家时常得见你,如今倒是许久难见你一面,为何不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乐嫣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太后与容寿沉浸宫闱多载,她根本没法从二人言语面容中摸出些门道。
更无法知晓,她们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前来试探自己?
只这般一阵阵的心头砰砰砰的直跳,头上像是悬挂着一把铡刀,将落未落最是磨人。
“妾许多年没在绥都住过,如今有些不适应。成日只觉得外边儿冷的慌哪儿也不想去。便只留在王府中,练练字绣绣花……”
乐嫣语罢又笑了笑:“等开春妾一定多往宫中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听闻,亦是点了点头:“如今天气凉的紧,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娘子们哪里像我们当年?一个个确实受不得冻,留在暖阁里暖着身子也是好的。”
语罢,太后又转头去欣赏起窗外风景,透过窗外若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不由地回忆起了过往来。
“这处宅院哀家记忆颇深,当年还是太祖同先帝一同商量着赐给你母亲的,只因这里离宫门最近,那时先帝还笑言,叫你母亲带着你冬日里出入宫廷方便,日后受了驸马欺负,他便要第一个替女儿出宫去。”
乐嫣红着眼眶:“都是太祖父皇祖对母亲与我的一片垂怜……”
“你母亲虽父母去得早,却是命极好,从没受过委屈这一点儿时常叫我也羡慕的紧。高太后,还有去得早的夫人,得了你母亲后便真心将她当成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后来哀家被纳入将军府,你母亲彼时年岁还小,时常与我不对付,我那时年岁才与你差不多大,幼时得父母娇宠着脾气傲的厉害,我二人时常因一两句话暗生嫌隙……还是你高祖母,夫人们帮着从我们两个中转圜。如今想来,倒是好笑的紧……”
“当年我们一行人守着兴州,都是艰苦的时候,只怕你是还小不记得了。后来我们又入京,那时可不像如今的天下,四处都安稳——太祖在京中登基已经好几载,沿路仍多的是叛兵叛将……我们孤儿寡母,你母亲,高太后,还有你……我们一行人老弱病残战战兢兢回到京城。每天白日里赶路,晚上却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唯恐那些人就又杀过来了。如今想来,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当真是一闭上眼还能梦见,梦里头都吓得浑身冷汗呢……”
太后像是忘了来时叫她气急败坏的事儿,只一直朝着乐嫣的面,回忆起往昔。
乐嫣越听,越有些坐不住了。
她听了太后这番话,只觉心中愈发愧疚。
论起往昔,自己与母亲蒙受了多少皇恩……
便是母亲走后,自己亦是得了皇族众人多加照拂——可她呢?
转头就要恩将仇报?
以往她是总想着自己,怕这桩丑事儿传出去,叫自家亡母,自家祖辈名声难听。
可如今想来,若二人间这种丑事儿真露出来,叫世人指摘的怕是皇帝才是……
这些年,当今赫赫钦名,从无一声骂名!
难道要因为自己,背上昏君之名?
太后却是话锋一转,“一晃哀家竟是忘了一桩正经事儿,你与卢氏的事儿宗正寺的人年前便早早查明,递了陈条陈上来,哀家亦是看过。想问问你是如何想的?可还念及与卢家的旧情不成?”
乐嫣这日里是头一回听太后说得如此动之以情,如此长篇大论的话,她做出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样来,“妾与卢家早无瓜葛,更别提念及什么昔日情谊。无论宗正寺如何处置,都是他咎由自取。”
太后道好,转眸去看容寿。
容寿便拱手道:“此案圣上亲自发过话,说是要严惩此事,治他个欺上瞒下,轻贱贵主的罪名。圣上待娘子可真是一片慈爱垂怜之情……”
太后附声朝着乐嫣笑说:“你舅舅果真是惦记着你,听闻你归家便时常与哀家说起你。你今年可不是那些十五六未出阁的娘子了,大了该知晓许多东西,不该糊涂了!你这般留在王府终究不是长久事,可有想过日后如何?”
乐嫣眼皮颤了颤,勉力笑着:“妾才结束上一段不甚美妙的婚事,如今一时半会儿并不想着如此快……”
太后一听当即打断她的话,眉头蹙起:“哎,话可不能这般说了。女子年岁好,也只这一两年罢了。更遑论你还是成过婚的?再拖下去过了年岁,可当真是难觅寻良人了……上回冬狩你可是瞧见哀家娘家那个侄子了?觉得他如何?上回他入宫还与哀家说起你来……”
一句句讽刺的词,不该提起的人,终究叫乐嫣面色微白。
乐嫣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回她的话,只能含糊着几句。
太后唇抿的紧直。盯着那坐在自己下首,眼波含情,妖娆丽质的娘子,心道果真生的一副狐媚惑主的相貌。
她心中狐疑越发深重。
经过此事儿,早对乐嫣提不起几分慈爱来,有的只是惊惧与厌恶。
唯恐那猜忌之事成了真。
若她当真与皇帝背地里牵扯不清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太后只觉得心中郁闷的紧,她纵使心有猜测,言语中多番试探,可终究没有十足把握。
若是以往,还能凭着太后的身份叫她们多受些磋磨,吓唬她一番。
十几岁的娘子,真要有什么丑事,想必很快也就招了。
可如今眼前的这位,可是位比诸侯的国夫人。
便是自己,当今圣母,真要朝她发难,责备她,只怕也束手束脚。
国夫人……
太后忽地心中一凌。
果真是越想不对劲儿之处越多……
仔细想来自从乐嫣回京后,皇帝的一桩桩不对劲儿的事儿。
以往觉得皇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莫名其妙,如今仔细想来……
太后一时间竟然摸不准,便只得将心中火气暂且压下。
她再忍不得,再不想看眼前这张过分妖艳的面容。
太后叹息一声,语重心长朝着乐嫣道:“你早些想清楚利弊,该早些相看婚事了。若是真有看重的郎子,合规矩的哀家自愿意给你们赐婚,你纵使二婚也是光明正大不叫人辱骂的嫁过去。日后还能有皇室为靠山,谁也欺辱不得。你说是不是?”
这话可谓是半带威胁半带贿赂承诺了。
乐嫣手指忍不住勾着裙摆上千丝万缕繁杂的金银线,恨不得将一根根金线从裙摆上扯落下来。
手被割的钝痛,酥麻从指尖传到她心里。
一时间,竟分不出现实与虚妄。
“好。”
良久,乐嫣听到自己这般说。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送走的太后,送走的一群人。
只知晓自己回来时,耳畔像是听不见了声儿,脸上赤红的厉害。
她连脱去外氅的劲儿都没了,哑着嗓子将围过来的婢子们使唤走,顺手去将门闩由内拴上。
这是乐嫣自小的习惯,不开心时,难过时,总喜欢将自己一人关在房里。
她听着门外婢女们着急唤自己的声儿,却不想出门去,渐渐的,门外也安静下来。
这是乐嫣第一次……第一次认真没有逃避的思考起来,自己与皇帝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若是不被人发现,便是一辈子躲躲藏藏,若是被人发现,便如今日这般……
自己若是个聪慧的,就该知晓如何做。
太后已经对她格外开恩了,许是太后会将她赐婚远远的?将她赐给陈伯宗?
乐嫣一个人孤零零倚着花窗边,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渐渐泪不能已。
她不敢想的……她不想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她不想嫁给任何男人……
乐嫣拿着袖口掖着眼前,无声无息的抹着泪。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自己倚身的窗沿外一阵沉闷的扣门声。
沉浸在抽噎中的乐嫣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过去。
却又见到那张自己如今很是不想见到的脸。
这夜的天子身上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大氅,鸦黑的狐裘披肩几乎要与雪夜融为一体。
肩头,发上,甚至睫毛上都堆满了霜雪。
这般倒是衬托他的脸孔多了几分凌厉内敛的味道。
乐嫣只是见到他一眼,便立刻将眼神挪开,将头扭到一边去。
皇帝眼眸阴沉,继续以指节敲着窗框。
“鸾鸾,开门。”
他的嗓音中,隐隐泛着危惧。
那还是乐嫣第一回 听到皇帝这般的语气。
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害怕,会恐慌。
皇帝眸光睽睽,看着拿着后背对着自己的娘子,她的肩头不断的一颤一颤,想来是独自闷声哭泣的厉害——
乐嫣仍是没有回头,她只一直拿着脆弱单薄的后背朝着皇帝,不想叫自己哭了一下午的狼狈面孔被他看去了。
“你别来了,日后都别来,是我错了。”
那日,相国寺中,她就不该主动去勾引他。
她并没有看见,一窗之隔的皇帝因为她这句绝情的话,眼眸渐渐冷肃下来。
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捂着脸,从榻上爬起来,挣扎着想离他远一点,想离窗前远一点。
可满屋舍中,竟寻不到其它能落座的地方。
她忙着满屋子打转,最后竟沦落到可怜兮兮的躲到门前,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蹲着。
又是这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模样。
叫皇帝忍不住轻嗤一声。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中去。”他耐着最后的性子道。
乐嫣却窝囊的瘫坐在地上,几乎像是被摧毁了一般的自暴自弃,“你别问我,你怎么不去问太后去?!”
“也是,太后既知晓了也好,倒是叫朕少了一桩烦心事。今夜你就随朕入宫去,朕亲自与她去说清楚……朕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窗外冰冷的声音,像是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点点凑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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