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公主莫气,这样确实不好,但他们至少能活命,总比南边那些被?投入弃婴塔等死的女婴幸上几分。只要有口饭吃,还能喘气,不管是落到当像姑,还是给人做‘契弟’,总能逢到一二转机。生死之外无大事?,颠倒阴阳算得了什么。”
有些民间地方或因灾荒,或愁饥馑,或纯粹轻女重男,会把?刚出世的女婴扔进弃婴塔等死,官府屡禁不止。
弄得当地男女阴阳失衡,最终只能兴起‘契弟’之风。
——穷困人家的清秀男孩长到十五六岁上下,便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为‘契兄’,二人从此同吃同睡,形如夫妻,直到‘契兄’成亲。
不过,有些‘契兄弟’就算后来各自与?女子?成婚,也依旧恩恩爱爱、密不可分。
这种?男子?过剩的地界,多?出净|身入宫的太?监。
像‘弃婴塔’、‘契弟’之类不容俗常的腌臜事?,容淖都是无意间从太?监闲侃时听来的,难免暗鄙其言辞夸张,引述荒唐。
如今偶然窥得一角,方知言语浅薄苍白,难以描述浑噩世事?万一。
“我记得户部年年都在拨银子?扩建各地养济院,以抚孤弱。今日看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说?这话时,容淖双目半阖,几乎陷进身后宽大圈椅,试图借由外物支撑缓和那股疯狂攀升的怅然无力。
嘠珞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生于疾苦民间,又去紫禁宫墙走过一遭,早对藏污纳垢之事?习以为常,或许是见得太?多?,磨出股屈服的通透。比之忧虑芸芸众生,她更在意容淖一人。
“人投胎时已?分好了三六九等,有幸者,就有不幸。世间万般众生相非某一人、某条律法之过,亦非一己之力能够排解拯救,千年百年都这样过来了,公主何必介怀。”
“这银冬瓜的稀奇也瞧得差不多?了,马车估计也快修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山寺去吧。”
嘠珞并?不知晓容淖此行是盘算着搭救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只当她意在凑凑银冬瓜的热闹。既然这个?热闹凑得堵心,还不如早些回去,眼不见为净。
“再坐坐,外面太?挤,等人潮散些再走。”容淖面上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阴翳,直到她再次对嘠珞开口,那难辨的晦暗才稍显朗色,“你可清楚我明德堂的私库里大概有多?少银钱?不管首饰摆件、字画古董等造了册的,只算银票。”
容淖从去年随驾北巡出宫后,一直暂居宫外,她多?年的积攒不便随身携带,自然而然全部留在了明德堂。
“公主为何突然关切金银俗物?”嘠珞念起方才容淖说?起过朝廷拨款给养济院之事?,悚然一惊,“还专问能随意动用而不被?人察觉的银票,难道是想赎买外面那些沦落男童?这可不成,公主若与?那行当里的人扯上关系,必定声名狼藉,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与?他们无关,我另有用途,不必担心。”容淖目中晦暗翻波,缓缓道出挣扎后的抉择。
在近在咫尺的优童与?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之间,她还是决定施救后者。
除去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外,有个?更现实的原因——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皆有成功开垦回疆沙土的经验,实属难得。
虽然他们今年在呼伦贝尔垦荒失败,但并?不能因此全盘否定他们的能力,毕竟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
若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与?支持,结果?或许不同。
假使?有朝一日呼伦贝尔等地垦荒成功,塞外军粮能够自给自足,无须朝廷在关内民间征调粮食,百姓肩上赋税必会随之减轻,卖|儿舍女入娼|门的事?自然会少。
被?时代欺辱的普通人,解救他们的法子?不是心血来潮的施舍,而是帮助他们挣得踏踏实实的温饱。
容淖明白自己的选择乃是为长远计,无可厚非,可衡量人命轻重的感觉的仍旧让她不舒服。
或许是容淖的面色过于冷凝,嘠珞心中虽对她的保证将信将疑,回答了个?大概数目,又不放心强调道,“明德堂的扑满里只剩这些了。”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提醒容淖谨慎取用。
容淖蹙眉,“这些年就余这点?”
嘎珞叹气,“不算少了,公主你自幼时起便是人生百种?味,专挑贵的费。”
“学医时自掏荷包购上品药材拿宫人练手诊病;制香时选用最精纯的香木;雕玉刻石练手的子?料更是不容星点瑕疵;如此种?种?,凡事?求精,俸禄月月花得精光。现下扑满里存的那点私房几乎全是皇上私下贴补给明德堂的。”
私下贴补不方便给惹眼的金银锭,所以明德堂才会存有银票。
“……哦。”活了十六年,容淖头一次因为金银束手束脚,憋屈得连饮两大杯凉茶。闷闷听着运送银冬瓜的巨型马车重重压过街面,满脑子?都是银钱官司。
如此过了一刻钟,那轰隆隆的动静逐渐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马车响动。
嘠珞推窗张望几眼,见多?半百姓簇拥着银光闪闪的银冬瓜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几乎无人关注队伍后半截遮掩严实的寻常运货车马,街上再不复摩肩接踵的拥挤盛况,忙回头催促道,“可以回了公主。”
容淖应了一声,戴好帷篱,主仆二人相携下楼,循着青棚马车停靠的方位去。
到街角时,容淖陆续与?几个?押车人擦肩而过。
寻常的相遇,寻常的面孔,寻常的风尘归旅,没有半分出彩之处,直到热风送来一丝极为浅淡的药香——容淖鼻尖微动,掩在朦胧帷篱下的柳眉惊诧上挑。
容淖不动声色走出几步后,果?断驻足在街角树荫下,似一名普通的歇气路人,微撩起帷篱长纱,再次打量起‘嘚嘚’行过的商队。
这才几步路,嘠珞自然不会相信容淖是真的走累了,她循着容淖的目光望过去,不明所以轻声问起,“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押车伙计与?镖师,公……姑娘又在看什么?”
容淖谨慎确定四周无人后,同样私语回道,“你可有发现,比起打头阵押送银冬瓜的人,后面这些押货物的人身上少了件东西,又多?了件东西。”
“……什么?”嘠珞两眼发懵,既没听懂,也没有看出个?门道来。
“前面押送银冬瓜的人除了身负防身刀剑,几乎人人腰间一把?蒙古剔骨刀。而后面这些人腰上不见剔刀,反倒多?是短匕与?避暑香牌。”
容淖声弱但笃定道,“而且,据那些香牌的成色与?气味判断,佩戴在身上赶路的日子?怕是不短了。”
嘠珞听见剔骨刀时还是稀里糊涂的,待经由‘避暑香牌’几个?字提点后,思?绪顿时清晰了。
眼神?下意识往那些押车伙计腰上转悠,确定一切皆如容淖所言,香牌脏污陈旧,显然是佩戴日久,不由讶然奇道。
“不佩剔骨刀而携短匕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商队几乎全是汉人,不见得人人去到北方关外都能入乡随俗,习用蒙古特有的剔骨小?刀卸手把?肉进食,可这避暑香牌就全然解释不通了!”
“众所周知,关外草原最为炎热之季还能勉强穿得住袍子?,称一句温凉适宜毫不为过,否则皇上也不会年年夏季兴师动众北巡避暑。”
“这晋商商队自《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往来关内外行商十多?年了吧,对关外凉爽气候了如指掌,怎还会随身带着避暑香牌这种?派不上用场的物什,且损耗至此。”
避暑香牌是用连翘、白檀香、川穹、寒水石等十几味药材碾成粉末;再加朱砂、雄黄粉等物,捶成香泥;最后打磨琢形。
阴干后随身佩戴,有提神?醒脑,清凉解暑的功效。
一块香牌一般只能用上一个?夏季,因为到了隔年气味几乎挥发殆尽,会失了功效。
商队这群伙计镖师的避暑香牌肯定也是今年新制的,按理说?他们一连数月穿行在温凉关外,逢上暑热佩戴香牌该是入关之后的事?。
照他们的脚程算起来,商队入关距今顶多?十来日光景。
半月功夫不到,再是低劣的香牌也不至损耗挥发如此严重。
“除非……”嘠珞震惊道出自己的猜测,“除非,这支晋商商队并?非打关外草原行商归来,而是从关内某个?酷暑之地而来,所以这些人才不佩草原常见的剃骨刀而佩避暑香牌。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冒名皇商,这可是要入宫献银的商队!”
“未必就是冒名顶替。”容淖与?嘠珞意见相左,“我瞧着,这支商队应该是两拨人汇拢,充作一股进入京城的。打头阵运送银冬瓜那一拨确实来自北方关外,至于后尾这一拨……”
容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暂且也没看出个?具体?门道。只不过是见微知著,从毫不起眼的香牌损耗判断出了这支商队内藏古怪。
嘠珞根据容淖所言,蹙眉疑道,“莫不是这支商队今年在关外经营不善,达不到向皇库纳缴的定数,故而从关内商行调用了财货?”
容淖摇头轻哂,“晋商身为皇商,在关外买卖城一家独大多?年,几乎垄断大清与?沙俄两国贸易往来,如此这般若还亏损,那他们便不是富名闻达天下的晋商了。”
嘠珞承认容淖说?得在理,但她对探究隐秘并?不感兴趣,这树下蚊虫太?多?,她一心只想催促容淖尽快返回山寺。
奈何容淖执意不走,她拗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陪容淖又在街边站了约摸一刻钟功夫,直到最后一辆拉货马车消失在街角。
容淖一派自然走到沿街暗沟边,轻提裙角,用帕子?包着捡起一物,擦拭干净,这才与?嘠珞一同快步回到青棚马车停靠的地方。
车夫还在埋头修理车辕,余光瞟见二人回来,满头大汗站起身,讨好致歉。
“还得劳二位姑娘再等等,这畜生力气生猛,不仅把?车辕绷坏了,连带防车轮脱落的销子?都裂出好几条缝,若是不彻底修好,勉强上路怕是还得出问题。”
嘠珞闻言面色一变,她们在外多?耽搁一刻,山寺那边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眼看日头将要西斜,她们已?在外逗留将近两个?时辰,保不准木槿何时会敲门催促公主回府,从而发现她们‘失踪’,惊动宫中。
嘠珞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明知车夫所言在理,仍旧压不住满腔急火。
容淖轻轻拍了她胳膊一把?,以示安抚,亲自出面与?车夫交涉。
“你也算是无妄之灾,先歇歇吧,我们可以另寻法子?回去。放心,今日车钱照结,也不会去你们掌柜那里说?道。”
车夫闻言千恩万谢,容淖趁机拿出自己刚才从街边捡来的东西,递给车夫辨认。
“方才我在树下乘凉时捡到这片树叶,瞧着模样还算齐整新奇,或许可以仿画成绣样。你们驾车的人常年在外奔波,见多?识广,劳你替我看看,这若是什么坏意头的树木枝叶,可不好绣在衣服帕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车夫刚承了容淖的情,又听她说?话斯文客气,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推却,憨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微枯树叶,打眼一看便道出了来历。
“嗐,这就是官道旁种?来表道方向的鹅掌楸树叶,出去北方地界,越往南走越是常见,特别是湖南岭南等地。”
车夫抹了把?汗,热情解释道,“这肯定是那些南来的商队为防鲜货遭了暴晒卖不出好价钱,瞧见这树叶宽大,随意摘来荫盖货物的。闹市上每逢南方商队卸货,到处都散着各种?表道的树叶。姑娘你若是有兴趣,可去市集瞧瞧,还有许多?比这鹅掌楸更新奇好看的南方叶子?。”
车夫一口一个?南方,说?得容淖心头愈发生疑。这片鹅掌楸叶可不是她兴致所至随意捡来的,而是她亲眼瞧见从一辆晋商商队车轱辘上飘下来的。
一支为皇帝献银的北归商队,车上却掉出一片生于南方官道旁的表道树叶……
结合先前从剔骨刀与?避暑牌窥出的异样,容淖脑中清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若真如此,单凭这支商队的背景与?立场,哪怕他们行事?尚算谦和存善,八成也不会受她所用去搭救那群塔里雅沁回子?。
容淖掩下失望,示意嘠珞结算车钱,转身心不在焉朝老夫人所居的那条幽寂长巷而去。
嘠珞收好荷包,连忙追来纠正?道,“姑娘你走错方向了,咱们该去主街上寻车行雇车。方才奴才问过了那车夫了,顺着主街往北走上半炷香,便有一间车行。”
容淖恍若未闻,拉着嘠珞径直朝长巷深处走了数十步,面无表情扬声道,“出来。”
“姑娘你在和谁说?……”嘠珞见四下分明无人,不由一脸莫名。哪知话音未落,倏觉眼前一闪,年轻男子?衣带当风,仿若凭空出现的鬼魅,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落在她们三步开外。
“公主。”男子?负手立于墙下,身形修长,面容桀骜,锐利的眉眼直迎阳光落在容淖身上,一派坦荡。
还真在!
容淖不悦哼声,理直气壮扬颚道,“给我备辆车,要快。”
“好。”策棱从善如流应下,如出现那般,利索跳上墙头消失在巷道之内,不见影踪。
嘠珞目瞪口呆旁观了两人短暂又诡异的交流,咽了咽嗓子?,喃喃出声。
“公主你与?贝子?爷何时这般熟稔了?对了,他、他肯定会告状的。呜呜呜奴才八成会被?皇上治个?拐带公主之罪,性命堪忧。届时请公主一定要庇护奴才家中父母,莫受牵连。”
自从嘠珞知晓策棱当众退亲重病缠身的容淖,改而求娶帝王掌珠五公主后,便对此人深恶痛疾。
所以先前明知策棱府上暗中照拂老夫人一家多?年,也绝口不向容淖提起。
今日见其神?出鬼没暗中‘窥视’容淖,更是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容淖见嘠珞眼泪珠子?比六月雨还无常,说?下就下,头疼扶额,恨铁不成钢轻斥道。
“行了!你也不想想,他若有意告发,早在第一次见你隐瞒来意出现在此时便暗示宫中留心提防了。若真如此,你我今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溜不出来,长点脑子?吧。”
“欸,好像也是。”嘠珞听闻自己小?命无忧,当即精神?一震,哭腔顿收,还真动了动脑子?,思?索道,“所以,策棱贝子?早就认出了奴才,他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奴才……不对,是纵容公主你来此处探望老夫人的?”
纵什么容。
容淖拧眉,懒得再搭理这不会说?话的笨丫头。
有帷篱薄纱遮挡,嘠珞根本没察觉到容淖的不悦,见她不应声,自顾继续瞎猜。
“策棱贝子?成全公主的孝心便也罢了,为何还这般凑巧暗中尾随。他又不清楚公主具体?何时会到此处,万一公主始终不来呢?以他那副拜高踩低的处世之道,如此费心关注公主动向,八成是无利不起早。莫非成全公主尽孝为虚,实则自有盘算……”
嘠珞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一句,“遭了公主,他定然是在打你的主意!他想再次求娶你!”
“…………闭嘴。”容淖根本不把?这子?虚乌有的胡诌当回事?,“我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动脑子?编故事?。”
“哎呀,公主你就信奴才这一次吧。”嘠珞越想越觉得不妙,愤愤然绕到容淖眼前,一本正?经试图说?服容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