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怎不说话,是在担心太医过?来又要?吃苦头了?”小佟贵妃亲手倒了杯清茶放在容淖面前。
容淖回神?,微微摇头,暂且把檀香疑点压下去,四下环视确定无人?后,迟疑开?口,问起另外一桩让她?夜不成寐的事,“五公主婚仪那日,恭格喇布坦曾带着只金雕潜进了喜院,可是您不动声色促成的……”
小佟贵妃似早料到容淖会有这一问,波澜不惊继续品茶,并未作答。
容淖默然举杯,清碧汤色漫过?唇齿,在舌根留下抹鲜明的涩意。
非自味觉而生?,只是因为她?透过?结顶雾气,看清了小佟贵妃黯淡的眉眼。
这个言语行事堪称爽直的女人?,眉宇间似乎永远藏着一缕愁。
“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坏了您的事。”容淖定定注视小佟贵妃,“现在我既归来,自当助您,您不要?那样去冒险了。”
“你?”小佟贵妃眨眨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容淖抿唇,固执道,“对,我。您放心,我曾做过?类似的事。”
“我知道你做过?。”小佟贵妃放下茶盏,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平静开?口,“可春贵人?只是个不入流的贵人?,而我是以金册金宝加封的贵妃。”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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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佟贵妃离去之?后,容淖独坐二楼北窗良久。
直到长日当空,灼灼烈阳穿透佛日楼的绡纱棱花窗。
云芝劝她?,“公主去内殿饮茶吧,这地儿晒得慌。”
容淖起身,发现从里?到外已拾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有些布置与她?的喜好大相径庭。
容淖指向内殿左右高几上那两盆花肥叶茂的双瓣茉莉,“怎么?回事?为何不放仿烫样摆件与西?洋钟。”
云芝讪讪回话,“这是八公主养的花,她?身边的孟夏说,八公主夜间不闻着这花香睡不踏实。”
“八公主也住在此处?”容淖言语中流露出匪夷所思,她?本以为‘同住’是仿去年在畅春园照水阁的旧例,她?与八公主一人?占据一层楼,互不干涉。不曾想,所谓‘同住’竟是往一张床上躺。
她?并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在她?的记忆里?,她?与她?额娘睡到一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是。”云芝轻声禀告,“不过?这两日八公主偶感风寒,宜妃怕她?把病气过?给公主,得过?几日才会送她?过?来。”
容淖闻言,沉脸在内殿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说出要?搬走的话。只是泄气般往贵妃榻上一歪,背手遮住眼睛,藏下满心恼火。
宁寿宫并非她?能肆意的地方。
云芝见?状,不敢继续打扰,蹑手蹑脚出了内殿。
容淖则抓紧时间,在八公主搬来之?前,享受自己最后的片刻清净。
可惜这份清净最终也被一位不速之?客扰了,云芝去而复返,细声细气禀告,“五公主来贺公主您的乔迁之?喜了。”
容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生?生?压下满腔烦躁情绪,神?色如常起身去往外殿招呼,“五姐。”
五公主优雅颔首,“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尚可。”容淖违心答道。
姐妹两名?为血亲,实则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寥寥寒暄数语结束,已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的地步。
尴尬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纠缠着大婚那日难以启齿的故事。
容淖着实不喜这般黏黏糊糊的感觉,主动摒退左右,开?门见?山道出四字,摆明自己的态度,“五姐放心。”
说出五公主大婚那日险些被迫私奔于容淖而言不仅没有半分?好处,可能还会遗后患无穷。根本无需五公主多言,她?自会守口如瓶。
五公主闻言一怔,“你觉得我是来封你口的?”
容淖淡淡挑眉,没做声。
她?又不是捧哏,懒得应付这种未尽的反问。反正她?开?不开?口,五公主肯定都会说下去的。
不出所料,五公主果然自顾继续道,“我相信你会对那件事守口如瓶。我来,其实是想向你道歉。”
“……”容淖面色古怪。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她?刚向小佟贵妃道完歉,素来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又找上门向她?道歉,一个接一个的。
“给我道什么?歉?”
“去年,你病重垂危之?际,策棱贝子?当众退亲,实乃是我之?过?。”五公主闭目,沉声道,“当时漠北异动频生?,策棱兄弟两有心趁乱回归,皇阿玛赞同此举,并决定资以兵马粮草。
但暗中给出一个条件,要?留下他?们兄弟其一为质。至于谁去谁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恭格喇布坦想把回家的机会让给兄长,但策棱和他?是一个心思,也想让他?回去,他?根本无法说服策棱。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留,攸关命运。”
“待来日再见?时,他?们一人?可能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而另一人?只能是束缚在骄阳背后的阴影。”
“正好当时恭格喇布坦已与我生?情,他?索性决定当众求亲。他?其实心中分?明,求亲成功的机会渺茫,皇阿玛不会毁了与自己母族佟佳氏的婚姻之?约,把我改许给他?,但他?坚持要?试上一试。”
“或许他?要?的正是失败,如此他?便可以用自己触怒天子?得不到过?多助力?为由,顺理成章把机会拱手让给策棱。”
“反正,在他?的谋算里?,我只是颗彻头彻尾的棋子?。”五公主垂着头,语气平淡,阴影彻底模糊了她?的神?情,让人?难以洞悉她?的怨恨悲喜。
“所以,在他?上去求亲的前一刻,我去找了策棱。策棱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抢先一步当众悔了你的婚改而求娶我,彻底断了他?胡来的念头。”
“后来的事你应该知晓吧,因为那一场闹剧,策棱被皇阿玛独身逐回漠北。索性他?自己真刀真枪拼杀了出来,没靠大清一兵一卒。自然,当时那个质子?之?约也不作数。”
“哦,这样啊。”容淖应得漫不经心。
早在她?知晓恭格喇布坦与五公主有情时,已根据皇帝的为人?手段,连蒙带猜把其间内情猜出了七八分?。现在听五公主细细讲来,并不觉得有多新鲜。
五公主见?她?如此随意,不似假装大度,茫然顿生?,“你不生?气?是我的私心拆散了你与你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容淖突然想起,去岁太后万寿节时,她?为了诓五公主帮她?查种痘所旧事,似乎确实编过?心悦策棱的谎言哄骗五公主。
当时还被策棱藏在暗处抓了个现行,那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碰面。
没想到五公主竟把这种鬼话记到心里?去了,心眼儿还挺实诚。
“我从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你不必对我愧疚。”容淖冷静澄清,“我遇上策棱,那是命中遭劫,从小便不得安生?。如今能顺利渡过?这一劫,还多亏有五姐助力?。”
“……”容淖把话说开?到这个地步,五公主再执着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以她?清冷孤高的性情,能做到登门致歉,主动剥开?自己过?往扭曲心境已是极限。
事既已了,她?留下贺礼,果断告辞。
五公主走后片刻,该到传午膳的时辰了。
趁云芝安排宫人?们次序上菜时,木槿把飞睇雪爪带了进来。
它们两之?所以长得这般圆实,概因容淖平时喜欢带它们一起吃饭。它们虽然不可能上桌,但容淖看见?桌上有适合它们吃的,总会忍不住给它们的小盆里?夹一点,再夹一点。
容淖今日起了大早入宫,精神?不济,没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懒得动。
见?一旁的飞睇吃得喷香,干脆蹲身去拨弄飞睇那两只藏在厚重毛发下的小圆耳朵,弄得专心啃骨头的飞睇烦不胜烦。
松狮犬本就天生?一副喜怒无常的愁容,这会儿看着更是愁上加愁。壁眉下皱出两撇深深的沟壑,两只倾斜的杏仁小眼盛满委屈。
容淖忍俊不禁,揉揉它圆乎乎的小软耳朵,随口吩咐道,“该给它修修毛了,有些遮眼睛。还有雪爪的指甲,也得磨一下。”
云芝立刻应声,表示自己也留意到了,早先已吩咐养狗处的太监午膳后过?来替飞睇雪爪收拾。
木槿反应稍慢,没接上话,只得暗自恼火。
这云芝一回来便大包大揽,从人?到狗事无巨细。整整一个上午,六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好不容易给六公主留下的两分?印象,迟早被云芝抹杀得一干二净。
木槿正盘算着寻机去六公主面前露露脸,趁解了冷遇之?危。她?可不愿被打回原形,继续做个有名?无实的大宫女。
“木槿。”容淖抱起吃饱喝足的雪爪朝内殿走去,似随口一问,“飞睇雪爪身上有股味道,像是檀香,可是它们昨日不听话偷跑进山寺了?”
木槿冷不丁被容淖唤到名?字,又惊又喜,忙不迭答话,“昨日奴才一直守在禅房外面,是见?过?飞睇与雪爪。不过?它们不是偷跑进来的,而是简亲王府的二少爷带它们进来寻公主您的。”
木槿微妙停顿,意味深长道,“因为当时公主正在礼佛,奴才遂自作主张把他?们拦在了院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自然听得出木槿是在借机卖好,毕竟木槿可是‘亲眼目睹’过?她?在禅房内为触怒皇帝的通贵人?祈福,不过?眼下她?没心情理会木槿那点弯弯绕绕,“敬顺昨日到过?山寺?那我为何不曾见?过?他??”
“是。”木槿道,“二少爷看完北郊考授回王府的路上,见?到公主的车驾停在山门外,便进来看看。后经奴才劝说,他?先带着飞睇雪爪离开?了,并未惊动公主。”
敬顺,竟然是他?。
容淖眉心一跳。
敬顺其人?,状似一派懒惰宗室子?弟模样,整日不务正业。实则本性洒脱随意,喜爱凑凑闲趣热闹,每次飞睇雪爪与简亲王世子?的波斯猫打起来,数他?看得最起劲。
以他?的秉性,可不是木槿三言两语能敷衍走的。
偏偏,他?走了,还走得悄无声息。
想必他?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不敢让她?知道他?曾去过?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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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容淖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见?日头转阴,立刻起身前往承乾宫。
小佟贵妃午睡的乏劲还未散去,见?她?突兀而至,帕子?遮在唇上打了个哈欠,面上难掩意外,“怎么?这会儿来了,佛日楼住得不习惯?”
容淖摇头,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娘娘帮我从明德堂内取一样东西?出来。”
小佟贵妃来了几分?兴趣,挑眉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银票。”早间与小佟贵妃相见?时,容淖心知自己受限后宫,取出明德堂的存银也无济于事,遂省了这趟麻烦。但是现在,她?想到把银票送出宫救人?的办法了。
“嗯?”小佟贵妃面色微变,沉声道,“宁寿宫内风气竟如此不堪。”
容淖一愣,无奈解释,“我急着取走银票不是为了打点宁寿宫的宫人?。”
“在宫内,你衣食耗用皆属上品,是按正经嫡公主的份例来的,完全勿需操心。这些个金银俗物到你手里?,除了能打点宫人?,还能做什么?。”小佟贵妃上下打量容淖几眼,正色道,“说说看。”
容淖踌躇片刻,终是把自己想救塔里?雅沁回子?的事交代了。
小佟贵妃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开?口,“为何要?救?你与他?们素不相识。”
容淖目色清亮,缓缓道出,“幸者?当对不幸者?怀有愧怍。”
诚如昨日嘠珞所言,人?生?来分?了三六九等?,千百年来如此。
在这世道里?挣扎的苦者?,他?们最初的不幸,并非因为缺乏能力?、勤劳、智慧等?,而是源自出身。
一人?之?幸,是建立在万千素未谋面的不幸者?身上的。
所以,相熟与否无关紧要?,重要?的那是一群无辜的不幸者?。
小佟贵妃撑额凝视容淖,“你觉得你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