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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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节天黑得早,用过?晌午小食不久,车驾开?始返回御营。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日结束。
容淖没骨头?似的瘫在舆车内,捂着在看城上?被冻僵的手,想起接下来还要参加篝火夜宴,疲惫地?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皇帝会?将当日所?获猎物赏赐群臣,然后在草原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割生炙熟,推杯换盏。
趁着篝火夜宴尚未开?始前,众人都回去换掉一身正式的朝服冠冕,着了轻便保暖衣物前去赴宴。
八公主在女宾饮宴帐篷前与容淖碰个正着,一见容淖的打扮,她立时绷不住笑出声。
“六姐,你这是戴了三个帽子?或是四?个?我?看看,有?软巾、昭君套、观音兜、斗篷?”八公主一脸好奇,“怎么塞进去的?”
容淖哈出一口白气,不以为意回道,“夜间太冷了。”
另一道含笑的嗓音插进来,“六妹身子骨弱,是该多穿些,这北地?的风最冻骨头?。”
容淖扭头?,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妇人朝她们慢慢走来,怔了怔,行礼问好,“四?姐。”
是和亲到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公主。
听说她在偕夫婿赶往御营朝见君父的路上?,突发腹疼,为保胎儿,耽搁了行程,只能交代额驸土谢图汗先行赶至御营迎接御驾并替自己请罪。
容淖以为她再怎么也得多在路上?修养三五天,未曾想来得这样快。
四?公主颔首,扶着肚子玩笑道,“难六妹还认得出我?,现在我?揽镜自照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方才去到金顶帐请安,皇玛嬷硬是瞧了我?好半天才敢认。”
“当然认得出了,普天之下,谁能有?四?姐这份风姿。”八公主嘴甜抢答。
其实八公主说得不错,四?公主确实风姿不凡,哪怕因为产期将近体貌浮肿,仍透出几分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的俏丽风情。
容淖与四?公主不熟,识趣地?给四?公主让了位置,让她与八公主同坐一席。
四?公主的母亲贵人郭络罗氏与翊坤宫宜妃是血亲姐妹,所?以四?公主算是姐妹两共同抚养长大的。
八公主丧母后由宜妃抚养,如今住在翊坤宫,最是清楚宜妃姐妹两的日常境况。
这次北巡宜妃姐妹没能伴驾,四?公主与知悉自己母亲与姨母情况的八公主说说话,或可聊表安慰。
容淖去了下首那张案几,耳边伴着八公主叽叽喳喳关切四?公主的声音,百无聊奈,随手用小铜火著儿拨手炉内的灰。
直到有?个御前的跑腿太监来传她去金顶帐。
“何事?”容淖问道,这时候金顶帐里除了皇帝、太后、皇子王孙与几位高?品阶妃嫔,肯定坐满了位高?权重?的蒙古各部王公及其亲眷,皇帝应忙着笼络各部,无缘无故召她前去作甚。
小太监倒也干脆,直接和容淖交了底,“是札萨克图汗嫡女哈斯格格想见公主。”
札萨克图部的人。
容淖很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面带不解起身,未料边上?的四?公主也同时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唇角抿出好看的笑纹,“额驸前些日子摔下马伤口未愈,我?正好想去金顶帐交代他少饮酒,就和六妹结个伴儿吧。”
御营规制仿旧例督造,分黄幄帐、幔城、网城。
内城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外城连帐二百五十四?座,附近还设有?许多专为皇帝驱使的处所?,整体好似个颇有?规模的小城镇。
从女宾宴席到金顶帐有?段距离,容淖与四?公主并肩走在呼啸风雪中,冻得脖子猛地?往大貂鼠风领里缩,她那四?层厚帽子随之往下压,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能勉强看路,木槿在旁扶着她以防摔倒。
四?公主被她熊崽子一样笨呼呼的体态逗笑,主动?开?口,“六妹可知哈斯格格为何想见你?”
容淖摇头?,裹得太厚了,身上?重?得慌,外加风雪地?里走路费劲,她实在没精神开?口说话。
比之她的处处不适,身怀六甲的四?公主显得格外自然,似在和亲漠北这三四?年里习惯了塞外的恶劣天气,完全不惧严寒,继续说道,“那你可知札萨克图汗和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是甥舅关系?”
容淖点头?,今天刚听木槿说过?。
“札萨克图汗想把哈斯许配给布和,让这对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四?公主心知肚明皇帝带着容淖北上?冬猎的目的,但大清与多罗特部的和谈都尚未得出结论?,容淖可能和亲布和一事需得和谈之后才能定下,现在不宜说透。
她作为与容淖关系平平的姐姐,哈斯这事,从旁提点两句,已算仁至义尽。
容淖终于有?了点头?摇头?以外的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撩起眼?皮问道,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那敖登哈敦为何被废?”
起意许嫁嫡女,听起来札萨克图汗仍旧很看重?妹妹母子,她本来还猜测敖登哈敦被废许是因为脾性过?激得罪了兄长,没人撑腰了。
容淖此言一出,木槿立刻支起耳朵。
四?公主把主仆两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哈斯与布和的关系,不曾想……如此好奇,你们是听过?外面那些半截传言吧?”
容淖再度点头?。
四?公主挥退左右,言简意赅道,“敖登哈敦被废,只有?一个原因——哈斯格格长大了。”
容淖闻言一怔,唇角翕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倒是木槿大着胆子开?口,她实在太好奇了,“莫非是札萨克图汗想把嫡女嫁给布和世子,但又嫌敖登哈敦名声狼藉,怕污了自家女儿,所?以默认多罗特部废她,把她与布和世子做分割。”
虽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好歹还称女婿一声半子,勉强也算自家人。
至于妹妹,分明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按照约定俗成,长大成家后却被划分为亲戚。
“若真这样论?亲疏远近倒还简单了。”四?公主为人宽和,并不介意木槿这个小宫女插话,她看了眼?容淖,娓娓道来。
“十多年前,漠北三部起了龃龉,准噶尔部噶尔丹趁机拉拢了札萨克图部,两相勾连,企图一举吞并相邻的土谢图汗部。后来消息走漏,已过?世的老土谢图汗一气之下把老札萨克图汗诱骗出去杀死,连带还斩了噶尔丹与札萨克图部联络的信使,也就是噶尔丹的弟弟。”
“此事激怒了噶尔丹,才有?后面准噶尔部突然兴兵入侵漠北。”
“当年噶尔丹之所?以能不费吹飞之力跨过?杭爱山那道天然屏障,打得漠北落花流水,耻辱内附于清,引狼入室的老札萨克图汗‘功不可没’。”
“直到现在,漠北都默认札萨克图部是整个漠北的罪人。札萨克图汗作为老汗王的儿子,更?是抬不起头?。”
四?公主云淡风轻讲完了古,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
木槿一脸懵懂,这段漠北往事她在京城也曾耳闻过?,只不过?没有?四?公主说的这般详细。
是以,她根本不理解四?公主莫名其妙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旧事的意义,她们不是在讲敖登哈敦被废原因吗?
木槿下意识去看容淖反应,试图从中解出答案。
可惜容淖的脸被观音兜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端倪,木槿靠得近,只隐约听见她轻嗤一声,带着透骨雪风也吹不散的鄙夷。
在进金顶帐前,容淖轻声对四?公主道了一句谢。
因为她听明白了,四?公主说这么大一番话,其实重?点只有?一头?一尾两句。
-哈斯格格长大,所?以敖登哈敦被废。
-以及札萨克图部引狼入室,害得漠北附清称臣,是漠北罪人,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很容易串联成另一个故事。
当年札萨克图汗之所?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出兵力保敖登哈敦母子周全,或许是有?几分手足之情在其中,但更?多的,八成还是看重?多罗特部一直忠于前明,独立称王,拒不附清。
札萨克图汗视害了整个漠北附清为耻,没准儿从附清那日起已在打算脱清之事。
当时看似是他拼劲全力为妹妹外甥保全地?位,实际上?妹妹外甥在多罗特部地?位稳固,也将是他来日脱清的一大助力。
这些年,札萨克图汗与敖登哈敦这对兄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互扶持,共历风雨。
所?以等嫡女哈斯格格长成,札萨克图汗便迫不及待想让她与布和联姻。
可惜如今的多罗特汗不是傻子,他视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由着他迎娶哈斯格格,与札萨克图汗亲上?加亲,更?添助力,一定会?想法节制布和。
先前容淖还十分纳闷多罗特汗王为何要费心废掉敖登哈敦,如今算是豁然开?朗了。
废掉敖登哈敦分明是多罗特汗针对布和与哈斯联姻使出的离间毒计。
当时情况大概是,多罗特汗延严词阻扰婚事,说不愿两代哈敦都出自札萨克图部,使多罗特部变成札萨克图女人的天下,大权旁落。
这算是个极伟正的阻碍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札萨克图汗见其态度强硬,权衡之下,接受了多罗特部只能有?一个札萨克图哈敦的事实,默认妹妹敖登哈敦被废,给女儿哈斯腾位置。
就像木槿先前猜测那样,他觉得亲生女儿比声名狼藉的妹妹更?亲密靠谱。
做这个决定前,札萨克图汗可能想过?布和会?因此与他生出龃龉,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是觉得不足为惧。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外甥就是靠他庇护才能活到现在的傀儡,能随心所?欲摆弄。
岂料弄巧成拙,布和比他想的更?硬气,不仅拒娶哈斯,还与他关系僵滞,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再是铁板一块的甥舅关系,好击破太多了。
观如今多罗特部形势,堂堂世子被逼登台彩衣娱众,显然多罗特汗这招离间计的效果显然比预期更?佳。
若非杀出皇帝这个变故,透出许嫁公主和亲于布和的念头?,暂且保住了布和的世子之位,相信过?不了多久多罗特汗就该得偿所?愿,把继承人换做自己亲生儿子了。
不过?,容淖并不认为皇帝起意让她联姻布和是巧合。
如今布和外与舅家生出嫌隙,在部族内又备受排挤,毫无依仗,朝不保夕,可不正如当年走投无路狼狈投奔京都的策棱兄弟。
说到底,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仍旧坚信——人只有?在没有?选择时最忠诚。
所?以才看中了布和,意欲扶持他掌握多罗特部,从而达到兵不血刃让多罗特部附清的目的。
四?公主隐晦告知布和身上?乱七八糟的纠葛,应该是猜到札萨克图汗与哈斯格格父女两来者?不善,特地?提点,所?以容淖向她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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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顶帐内炭火烧得足,再加上?酒过?三巡的缘故,好些不拒规矩的蒙古王公面上?红光泛滥,衣领散乱,形容不羁。若非顾忌在场全是皆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不敢冒犯,许是早就扯开?衣襟了散散酒气了。
容淖在门口脱掉厚重?的帽子与斗篷,与四?公主相携,目不斜视从宴厅正中穿过?。四?公主径直去了额驸土谢图汗身边,容淖则去向高?居上?首的皇帝太后请安。
“小六来了。”皇帝似染了几分醉意,亲昵唤她上?前说话,并安排她坐在太后下首,“是这位哈斯格格想见你。”
容淖顺着皇帝的手势望去,见着一个圆脸的蒙古姑娘,五官不算顶出众,胜在面上?留白适中,哪怕略有?骄矜神色,瞧着也算落落大方不至惹人厌烦。
哈斯旁边屈膝歪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下颚的大胡子编成小辫,用金珠束着,应该是她的父亲札萨克图汗。
容淖神色如常朝他们父女两的方向举起酒杯,算是招呼问好。
父女两见状,一并饮尽了杯中酒。
然后,只见哈斯站起身,高?声冲容淖发出邀请,“听说宫中每年都会?浇筑冰山打滑挞,正好御营西侧海子冰面上?有?浇实的冰山,我?于此道大通不通,本想找娘娘们讨教,但双方年岁有?差不合适。公主与我?年纪相仿,不知可否赏脸,随我?出去赐教一二。”
打滑挞算是宫中冬月必备的玩乐法子。
先以水浇出一座高?三四?丈,表面莹滑的冰山。人穿上?特制的带毛猪皮履,自冰山顶部滑下,以站立不跌倒为胜。
打滑挞危险又刺激,宫中男子玩的比较多,少有?女子去冒险。
容淖更?别提了,在今年之前,她几乎每个冬天都在生病,门槛都迈不出去,更?遑论?是打滑挞。
容淖目光往札萨克图汗父女两身上?转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