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抱鲤
容淖亲眼瞧见有个穿藏蓝袍服的高个男子被十三阿哥一脚踹飞,狼狈下场。
在这之前,那名男子更?是挨了不知多少人的黑手黑脚,仿佛他才是场上真正的蹴球。
容淖不自觉瞪大?眼,八公主已经站起?来了。
一局蹴球结束,唯有四公主从容饮茶,仿佛对此见怪不怪。
“……那是谁?”容淖目力一般,没法隔着一段距离在活跃的人群里?清楚分辨出那人的脸。
“噶尔臧,咱们的三姐夫。”四公主施施然放下茶盅,轻笑道?,“尚能站立,看来今年大?家手下留情了。”
八公主忍不住追问,“……往年什么样?”
“去年断了一条腿。”四公主像是想起?来什么可笑之事,玩味道?,“你们想想,去岁可是鲜少听?说这位又闹出了什么荒唐事,正是因他断了腿没法四处祸乱,尽待在帐中生孩子了,这不往三姐名下添了好?几名小台吉,喜得他父母连夜跑去释家庙宇给菩萨塑了金身。”
“……”八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腿断了,怎么生?”
四公主摆手,“生孩子又不用走路的腿。”
“啊?”八公主歪头不解,栀子花般洁白的小脸上是一派未经人事的天?真纯然。
四公主佯咳一声,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见八公主还欲追问,四公主连忙转移话题,笑眯眯冲容淖道?,“六妹可想看谁上场?正好?噶尔臧因伤下场了,得挑个人补上。你四姐夫现在场上,可以让他替你使使力。”
容淖:……
她?算是明白四公主为何挺着个大?肚子也一定要赶来看这场冰上蹴球了。
因为这场冰上蹴球分明是皇帝借考校为名,行惩处之实。
被惩处的对象正是那些身份特殊,平日不便施以棍棒责罚的小辈。
譬如以荒唐闻名宗室的三额驸噶尔臧。
据传当年他因当年赴京迎娶三公主时,不甚坠马受伤,又因酷爱关内美酒导致伤情反复。御医告诫再?三让其勿要沾酒,正常人定会就?此戒酒养伤,噶尔臧却视医家之言为荒诞,笃信自己久伤不愈乃是入关一趟被不祥之气缠绕。
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神鬼道?道?,称其为‘转运珠’。
所谓‘转运珠’,是指通过?与有孕女子激烈|交|合,把霉运传到胎儿身上,待胎儿没了,他的霉运自然也没了。
三公主初嫁,便碰上他搞‘转运珠’这一出,吓得高烧惊厥,险些没命。从此新婚夫妻成?陌路,相敬如冰。
这仅是噶尔臧数不清的荒唐事其中之一。
这些年里?,理藩院不时有状告噶尔臧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斥责数次,收效甚微,估计厌憎至极。
偏生碍于三公主及噶尔臧蒙古王公的身份,不能严惩。
皇帝总憋火也不是事,得找个地方出出气。
于是搞出这么个促狭比试。
专打?不肖子孙。
锣鼓响,四支队伍再?次上场,乌泱泱一群健硕儿郎踩履驰逐,容淖照旧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迅猛追逐的凶戾与拳拳到肉的蛮横。
有几个瞬间,她?隔着偌大?冰场,都仿佛听?见了皮肉与筋骨碰撞的闷响。
第二场结束。
又有几个以飞扬跋扈闻名宗室的浪荡儿连滚带爬下场,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也揉着胳膊上来看棚寻四公主。
容淖与八公主冲这位姐夫见礼过?后,识趣地避进看棚里?间,让他们夫妻两说话。
四公主迫不及待追问四额驸,“谁把你打?下场了?”
四额驸苦笑,圆盘脸显得格外憨厚,“挨了太子一肘,打?到了麻筋。”
“太子打?你做甚。”四公主柳眉拧起?。
四额驸连忙安抚她?,“误伤,是误伤!”
四公主的神色缓和不少,轻声斥道?,“你也是,明知场上打?的是乱拳,还到处乱窜,你不受伤谁受伤。”
四额驸扯着四公主的衣袖低声下气哄人,接着又有些委屈地含糊抱怨起?来,“我?已是听?你的话,尽量避着人了。是太子他跟饮了鹿血似的,提着拳头见人便打?。莫说是我?,连久病未愈的四阿哥都挨了他好?几拳,人只是上去凑个人头,结果被太子揍得两只肿眼像□□,找谁说理去。”
看棚里?外间只扯了一层厚幔布阻隔视线,并不隔音。
容淖把四额驸的低声抱怨听?清了七七八八,心底暗自计较,太子的耐心估计快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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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冬雪有种密匝匝的劲韧,路边枯干的枝条被妆点成?茸茸的玉树琼枝。
容淖昨夜临睡前假想太子会如何对自己动手,许是因为预感到了这柄悬在头顶的刀即将落下,她?心底踏实了,难得睡了个好?觉。
今日起?来精神不错,心情也极好?,连带着看帐篷檐下的冰条子都觉得格外顺眼,像错落排列的小小剑阵。
被皇帝一道?口谕召去御帐伴驾时,容淖眼角依旧带着罕见的明媚飞扬。
暖融融的帐内,皇帝一身家常袍服,见状忍不住搁下玉管笔打?趣,“看来我?们六公主对塞外之行颇为满意啊。”
容淖挤开梁九功,凑到皇帝身边替他磨墨,勾着眼角道?,“昨日傍晚女儿同四姐她?们一道?去看了冰上蹴球,很是精彩。”
她?说话时,眼底似有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其中的孺慕与愉悦,原本?清绝冷艳的面?庞亦被映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明耀感,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被这一记马屁拍得浑身舒畅,平日听?多了那些辞藻华丽的奉承话,偶尔换做这般朴实无华的崇拜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容淖没出口半个溢美之词,但皇帝自信十分了解这个女儿的性?情——我?行我?素的刻薄话说多了,有时候难免言不由衷。
一句好?话说得别别扭扭的。
分明心底是极欣喜他借机惩处荒唐小辈,给远嫁千里?的女儿撑腰,觉得他是个好?君父,能庇佑子女。否则今日何来这般松泛自然,神采飞扬。
皇帝半倚胡床,干脆放下手中待批注的书册,如普通长者那般与容淖闲话家常,“你三姐这次没来御营请安,说是自入冬起?又病了一直没见好?,阿玛打?算回銮过?喀喇沁部时去她?府上看看。你们姐妹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你还得她?什么模样吗?”
“三姐出嫁时我?才几岁,记不太清了,之后她?也没回京省过?亲。”容淖很诚实地摇头,“不过?,我?记得一点三姐成?亲那日的情形,殿内人太多了,我?窝在嬷嬷怀中从缝隙里?瞧热闹,看见三姐一身嫁衣端坐,大?红盖头下角缀的辟水珠一直晃啊晃。幼时不知事,现在想想,三姐大?抵是在哭。”
皇帝似真被容淖带进了情绪里?,长叹一声,瞧着倒真有几分慈父愁肠。
容淖看着叹息的皇帝,心中却很平静,毕竟是她?先看出皇帝今日乐意说什么话题,主动递梯子让皇帝有机会一展满腔慈爱的。
“女子嫁人哪有不哭的,到底何处都不如闺中舒坦。但总不能一直把你们留在宫中做老姑娘,岂非留来留去留成?仇。朕只能尽量让你们年纪大?些再?和亲远嫁,想着痴长几岁,应该更?周全聪明些,嫁到关外定能活得更?好?。谁知你三姐是个不争气的,立不起?来,阿玛只能在看得见的时候多看顾她?几分。”皇帝话说到最后,颇为唏嘘,“终归靠人不如靠己。”
容淖对皇帝前面?那番唱念做打?无动于衷,自古能把帝王当好?的都是人尖子,文治武功或许不那么出类拔萃,做戏拿捏臣公绝对是一把好?手。
皇帝说出那些煽情话时,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情或假意。
听?听?便算了,要是容淖若就?此把他视做亲亲慈父那是真傻。
皇帝只会是帝王,不会是任何人的好?父亲。
父女两又说了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从茶水说到药经,又谈起?皇帝新得的孝敬里?有几件很不错的收藏。
一直到正午将近,梁九功笑眯眯来请示皇帝午点摆在哪里?。
本?朝是一早一晚两餐制,但中间会有早点、午点、宵夜等,加起?来六七顿。
午点虽不如正餐排场大?,但御膳必不可能随便敷衍。
皇帝留容淖一起?用膳,并吩咐人把午点摆去御帐后边的观雪亭里?,听?说那处有移栽过?来的几株遒劲老梅。
然后指着不远处那顶大?帐对容淖道?,“你二哥如今全权负责主持朝廷与多罗特部和谈,听?底下人说不甚顺利,他这几天?没少着急上火,几乎不眠不休把大?臣拘去议事。你去打?个岔,让他先来用膳。政务紧要,身子更?紧要。”
容淖应是,梁九功亲自撑伞送她?过?去。
门?口的带刀侍卫远远瞧见容淖一行,距离十步开外便要上前拦人,看清为她?撑伞之人乃首领太监梁九功后,立刻躬身改口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进去为公主通传。”
容淖轻轻摆手阻止,“我?是来请太子殿下过?去用膳的,里?面?正事要紧,我?多候片刻也无妨。”
侍卫一脸犹豫,还是梁九功给了他两眼,他才讪讪站回原位。
容淖站去议事大?帐外,伴着塞外飘飘风雪,能清晰听?见帐内拍桌子争执的动静。
“荒唐!先前简亲王在时,多罗特部提出修改正约,让朝廷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如今更?是得寸进尺,甚至还要让他多罗特部的人亲自入关至京城百里?外接亲。”
“和谈和谈,为和而谈。为民生太平和,为祖宗基业谈。诸公在朝为官多年,世事洞明,当真看不出多罗特汗提出修改正约,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这一条实乃包藏祸心吗?此举不但堕了我?朝颜面?,枉顾伦理纲常,更?是遗后患无穷。”
“至于他多罗特部的人谋算入关迎亲,那更?是虎狼之心昭然。西汉时期,匈奴惯常以为和亲公主‘迎亲’的名义,派遣小股骑兵畅通无阻深入中原腹地百里?,一路烧杀抢掠,至无数小民破家失亲,十室九空,苦不堪言。我?观多罗特部的蛮横做派,若让他们入关,凶残可比当年匈奴。”
“太子殿下为尽快促成?和谈向万岁爷邀功,竟肯丧权辱国至此,这般和谈,拿下多罗特部又有什么意思?”
“那大?人短视了。”一道?嘶哑老迈的嗓音厉声驳斥道?,“太子殿下此举并非为揽功于身操之过?急,实乃仿效万岁爷,高瞻远瞩。”
“昔年漠北败于兵祸时,人人皆知其内附大?清之心不纯,唯万岁爷目光深远,力排众议,以礼纳之,并收养策棱兄弟于宫廷。如今十几载过?去,漠北虽有另起?炉灶之势,我?大?清亦可用宗主国之姿恩威并施,分化制约。如此潜移默化之下,或许再?过?十年,漠北便可平。万岁爷能不战而收拢漠北一系,所思所虑,不过?徐徐图之四字。”
“对待多罗特部问题亦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拿下他们。逐本?舍末,和谈退让,有些牺牲在所难免。”
那大?人未被对方描述的大?好?将来迷惑,条理分明争道?,“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漠北能徐徐图之是因它之前被噶尔丹打?趴了,成?了没牙的老虎,大?清有充足时机压制它不许长出獠牙。多罗特部却是兵强马壮,若朝廷用对待漠北的方式去炮制它,恐会物极必反。”
依旧是那道?嘶哑老迈的嗓音代表太子打?擂台,太子爷不屑屈尊绛贵跟人打?嘴仗。
“智者千虑还总有一失呐,那大?人亦无一计定乾坤的本?事。所以太子殿下审时度势,选择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再?则,那大?人目光实在短浅,看表不及里?。和亲公主被收继婚确实于人伦不和,可也并非于我?朝全无益处。”
“塞外荒蛮之地,男人搏命拼杀所求不过?权势与女人。而这二者,和亲公主兼而有之,会有无数觊觎者为了得到公主及其背后的朝廷势力前赴后继,多罗特部永远不会平静。权利更?迭总是伴着血腥,而一个部族的血是有限的。等他们血流干那日,我?大?清坐收渔利岂不正好?,此乃阳谋。”
“荒唐荒唐!”那大?人怒不可遏,再?度拍桌,“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违背人伦纲常把弱女子架于火上,引来虎狼火中取粟。如此阴毒行径竟忝称阳谋,他日史?书工笔,如何敢见后人。”
还是那哑嗓子不疾不徐回辩,“公主受天?下人供养,岂可辜负天?下人。如此兵不血刃便能收服多罗特部,免去刀兵灾祸,岂非大?善。”
容淖在侍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大?大?方方把帐内争执听?去七七|八八,她?侧头悄声询问梁九功,“同那大?人争执的哑嗓子可是礼部和大?人?”
梁九功颔首,“公主好?记性?。”
容淖轻嗤,哪里?是她?好?记性?,实在是这位和大?人有种不知死活的精明,令人难忘。
几年前,这位和大?人刚升官到礼部时,便递了折子给皇帝,称自己这个官位若遇宫中庆典妻子需随同入宫当差,但他妻子瘫痪多年不良于行。因此,他呈请休掉无错无过?的诰命发妻,另迎新人,以便入宫当差。
本?朝刚入关时曾仿效前朝设有女官掌后宫六局一司,后来不知为何废除。宫中若有典礼庆事,多以宗室妇人与礼部官员之妻充作女官。
分明是这位和大?人早有贰心,想借着升官为由头名正言顺抛弃糟糠之妻,还冠冕堂皇扯个为皇家当差为由头。
皇帝当时都给气笑了,当做一桩笑谈讲给容淖听?。
容淖因此对这位礼部和大?人印象深刻。
今日愈加觉得这位和大?人她?应是永生不会忘。
在侍卫们惊诧的目光中,容淖‘唰——’地掀开帐帘,裹着风雪信步而入。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她?的突兀出现而凝滞。
容淖却似毫无察觉,自顾冲上首的太子行礼,“阿玛让我?来请兄长过?去用膳。”
太子耷拉眉眼,对她?的贸然闯入极为不满,偏她?是带着口谕来的,只得僵着脸道?,“让侍卫过?来传话便是,何必你亲自跑这一趟。”
“幸好?我?来了,否则哪能知晓和大?人对我?等小小公主有这般大?的期望。”容淖似笑非笑望向礼部和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