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尹
天知道马车被打劫时,李妍跳上车来,掀开车帘,与他四目对望的瞬间,他有多惊讶。
那张面庞,六年不曾忘记,但做梦都想不到再见面会是这个场景。
他一个“李”字刚要从嘴边蹦出来,就觉得后脑勺嗡一声。
天旋地转之间,在李妍诧异的目光里,他失去意识。
“不愧是你的女儿。”他钦佩笑了,坐在火堆旁边,气不打一处来。
他望着李清风的身影,神情渐渐肃然:“李相认为,愚当如何处置她?如何处置飞龙山庄?”他微微眯眼,神情更冷,“李相觉得,是公了还是私了,哪一种比较划算?”
大雪铺天盖地,他一身黑衣凛冽地飞舞着。
李清风始终站着,积雪在肩头越来越厚。
那身白衣似雪,将他与天地融在一起。
“哦……愚差点忘了,你已经再也不会给出答案。”
连天大火在青州烧了五日。
直到第四天降下夏末的暴雨,才终于彻底扑灭。
原本漂亮整洁的商街,遍地是灰烬坑,糊着黑色的泥水。
李妍站在残垣断壁前,望着一片废墟,清清淡淡道:“幸好烧掉的都是商铺,眼瞅要入秋,若是民宅,今年还不知多少人要被冻死。”
身后,梅开言、柳青青、彭兴州相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接话。
曾经天下巨富的青州李氏,一夕之间,只剩下五十两银子。
而那些杀门人,完全是冲着不留一个活口来的。
六百余人的飞龙商行,若非彭兴州带着盗门全员赶过去救人,连这六七十人的幸存者,都未必能保住。
她三天没合眼,执意要回山庄为众人收尸,又花了四十五两,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如今李妍,浑身上下只有五两银子。
十二年,她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只剩手心里的五两银子。
李妍深吸一口气,心口憋闷得厉害。
门前马车缓缓停下,云川和几个捕头站在马车后面,折腾半天。
未见林建安的身影,先听到他的声音:“甘心么?咽得下去的么?”他叹口气,“你安安心心做你的生意,勤勤恳恳守住青州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用呢?有人不想你过得舒坦,有人不想你过得好。”
“我们保你一时,终究无法保你一世。”他说完,就听马车后咣当一声,几个衙役七手八脚一阵慌乱。
李妍蹙眉。
她望过去,直到瞧见林建安的模样,一时呆住。
他被一条眼熟的铁链子绑在一块石墩子上,此时被众人像抬轿一般架过来。
李妍张口结舌,诧异道:“林大人怎么被这链子绑了?”
林建安想到这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呲牙咧嘴:“沈寒舟为了进来救曹切,让赵土把我绑了。”他挑眉看着李妍,“这东西肯定不是一个京官的玩意,不知李庄主可有钥匙?能不能帮本官解开?”
李妍为难摇头,她诚恳道:“没有,真没有。”
林建安抿嘴,他望着一旁憋笑的三人,两个鼻孔里出一口气:“那你们四位,说来也是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人,就没一个有那大刀断链子的能耐?”
李妍眉头更紧了,她解释道:“林大人,这链子是我找欧阳家专门做的,要求就是没有钥匙且刀砍不断。只是没想到会把您给锁了,要不你差个衙役,跑一趟藤州?”
林建安张着嘴巴,声音都扭曲了:“机关门欧阳家?!”
他“你你你”半天,追问:“你弄这个是要干什么啊?以你千门李氏的手段,还有人能让你用上这玩意的?”
李妍神情一顿。
果然,林建安什么都知道,他自始至终,心里门清。
李妍叹口气,了然点头:“……原来如此,什么无头女尸,柳河镇府衙冤案,什么黎家……果然都是林大人的手笔。”
林建安“啊”了一声,他连忙否认:“李庄主误会了,这个事情我真不是针对你的。”他直言,“我的目的一直都是沈寒舟,可谁知道这人莫名装傻充愣了好久,搞得我现在都不确定自己的意思到底传达到了没有。”
“传达不到的。”李妍摇头,她在一旁捡了一根还能将就坐下的条凳,擦了擦凳子面,平静道,“他失忆了。”
第148章 要走你自己的路啊
话已经说开,李妍也不打算继续隐瞒。
她面对三人,直言:“年初我准备劫人牙子的马车,能救孩子救孩子,能扣下她们银子就扣银子,结果杜二娘走错方向,她冲进车里之后我看出不对,忙跟过去。”
李妍摇头:“根本没来得及喊出声,她那一棒槌就已经敲下去了。”
众人大惊。
林建安仿佛被打通的任督二脉,眼睛撑得老大。
他背靠那块石墩子,连连点头:“我说呢……我说呢!”
他“呜呼哀哉”要死要活地念叨一大串,都快哭出来了:“我的大小姐,祖奶奶,你怎么不早说啊?!我真心以为沈寒舟是故意做你的账房先生,在配合我出牌啊!我我我!我准备了那么多案子,目标直指京城,我说怎么大半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李妍望着他,许久道:“是李妍的错。”
众人又皆是一愣。
若是寻常,她必然先发制人,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不是李妍的问题。
分明是林建安不声不响,神仙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导致的。
果然,她这话一出口,梅开言转身就对林建安挤眉弄眼,还厉声道:“怎么能怪大小姐,你也没说你是站在她这边的啊。”
“就是,大小姐累了想回山庄,是谁在宴席上故意拖时间?我都瞧见了。”柳青青补刀。
“对,而且你还不让我们告诉她,说什么怕把她牵扯进来,现在好了,弄成这样了。”彭兴州也埋汰他。
林建安被他们仨说愣了,百口莫辩:“那我能怎么办啊?她走了沈寒舟不也走了?告诉她,她一准上赶着往前冲,那什么危险程度你们心里没数啊?”
梅开言一个劲给他使眼色,示意他照顾下李妍的情绪,林建安这才闭嘴。
“是李妍的错。”李妍微微笑着,“是我天真,以为听爹娘的话,安安稳稳,就能保住山庄。”
“是我自负,以为全盘尽在我掌控之中,以为只要瞒住沈寒舟,大家都能安稳。是我傻,林大人分明将我母亲的遗物故意放在尸体手心里,我却下意识认为他另有所图。”她平静地诉说着,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刀,戳在她自己身上。
她说:“都是我的错啊……”
在青州这么多年,李妍未尝败绩。
她想做什么,有千门李氏几代人的积累,再加自幼背诵的千门秘术,轻易就能做成。
她不曾依靠谁。
虽然身边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等待着伸一把手拉她的时机,可这么多年,李妍始终靠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明明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所有人都会得到一个安稳的未来。
“……有歹人当街行凶,放火烧铺,朝廷不会不管。”林建安叹息道,“就算我继续装傻充愣,也没办法掩盖,事情实在太大太严重。”
他深吸一口气:抿嘴想了很久才说:“去京城吧。”
李妍一滞,抬头回望过去。
她和林建安之间,从未有如此开诚布公地聊过。
林建安又说一遍:“去吧,去京城。你若是想要保住这些最后的同伴……就去京城,把让你落到如今境地的混账东西,把那个不把人命当命的完蛋玩意,送进地狱去。李妍,李清风已经不在了,你往后,要走你自己的路啊。”
既然躲不掉,那就面对。
既然无法逃避,那就想办法解决。
她望着林建安的身影,强忍着心中无尽的哀痛,微笑点头。
得往前走。
此时,一旁雅室仅剩的半面门被推开,乔七命揉着手腕,靠在门框子上,笑着说:“可把阎王爷打走了!”
李妍的眼泪再也坚持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四日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雨后初晴,阳光从云层间挤出一道缝隙,落在千疮百孔的青州城里。
人的韧性难以估量,五天时间,青州商街已经开始清理,着手重建。
李妍所有的铺面都被烧毁了,手里的地契也全都变成了灰烬。
陈县丞在户房埋头许久,才找出十几年前她买地时在府衙备下的那一卷,誊抄三份,交到了李妍手里。
她拿在手里,百感交集。
“如今我全身上下凑不出二两银子,穿的是柳青青送来的衣裳,吃食全靠彭兴州接济。”她苦笑,“连重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要这地契,属实是……”
说到这,李妍实在说不下去了。
陈县丞深知她的才华,对李家这样的变故充满同情,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只能劝解她:“李庄主短短十二年就能做成大晋巨富,想来东山再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哪有那么容易。
李妍心里清楚,她能走到天下巨富的位置,是因为李清风首先就给她留下了富庶的山庄。
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但是有句话我非得要说给李庄主听。”陈县丞颔首,“只要人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那道坎。李庄主往前看,再过三五年,今日一切,都会成为你最棒的财富。”
李妍垂眸。
她福身行礼:“多谢县丞大人,李妍心领了。”
阳光落在她身上,奢华的外衫变为平平无奇的素衣。
那个总是带着一股自信,如风一样出现在府衙的姑娘,经此一事,气质里多了几分沉稳与内敛。
就和她父亲一样。
陈县丞望着她,拱手深鞠一躬。
海西楼里,曹切躺在床上,仍旧动弹不得。
沈寒舟毕竟年轻,恢复很快,他坐在曹切床边,端着汤药,舀起半勺微微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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