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相 第17章

作者:少尹 标签: 古代言情

  “他以前是柳河县最大的人牙子。”彭兴州小声说,“后来因为卖的奴籍里出了几个来路不正的人,被主家找上门,下狱之后没多久就死了。”

  沈寒舟坐下的时候,李妍正好将叶子菜夹进了碗里。

  “你从张麻子那买了宁小花,在官府走红契了么?”

  张家家主愣了下,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就只有白契。”

  人牙子交易,双方交钱签字之后称之为“白契”,在官府盖了官印,收进户房之后称之为“红契”。

  红契是受到大晋律令保护的,如果人被其他人偷偷带走,便是偷窃,府衙有权介入。

  白契就不一样了,类似于一个约定。

  但也不能说白契的交易有问题,因为送到官府盖红印,府衙是要收银子,一般都是交易额的十分之一。

  有不少人家为了省这部分花费,和人牙子商量好,多给点银子,只走白契。

  这一套路数,李妍很熟。

  她看着张家家主,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就算带着头套也掩盖不住他的恐惧和不安。

  “她在你府上做事如何?”

  星空之下渐渐起了虫鸣,两个侍女将灯盘罩上纯白的面子,又拎着两只灯笼,安静退在彭兴州身后。

  家主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她上门第二天我就想退货了。那小花什么都不会,端个脸盆两只手使劲合撒,走路又慢步伐又小。愣是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教她。”

  倒是稀罕。

  奴籍在大晋大多是家生子,家里奴才生下的孩子,一辈子都是要伺候主子的。

  不管是从哪来的,端茶倒水都是从小就学,就算是个笨蛋,八岁也能做最基本的伺候活。

  “她识字么?”李妍追问,“或者,你有没有听她吟诗唱曲过?”

  寒风吹动李妍身上的白衣,跪在地上的张家家主转头往身后问:“夫人,她伺候你的时候多,她识字么?”

  被打了两巴掌之后,张林氏跪坐在地,老实多了。

  她摇摇头:“不识字的,也没听见她吟诗唱曲。”

  李妍点头。

  兴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听到白契,又联想到柳河这两年的拐卖,下意识觉得会有隐情。

  忽然,沈寒舟开口:“你们让她买过笔墨纸砚么?”

  两人皆是一愣。

  “买、买过。”家主道,“还因为这个事情,罚了她。”

  “怎么罚的。”沈寒舟一边问,一边将李妍的饭碗亲手递给她,笑眯眯示意她抓紧时间吃完上面的叶子菜。

  李妍看着眼前绿油油一片,额头皱出一个“川”字。

  “让她去买些平日里送信回信用的纸张和墨宝,她带回来一本冷金宣一块东宝墨。这两样加起来足足十多两银子!我们家这种寒门,哪里经得起她这么折腾,当时我记得是打了板子。”他说到这,转身又看向他媳妇,“是这回事不?”

  “对的对的,说打十板子,但第五下她就晕过去了。”

  李妍嚼着菜叶子,钦佩地看着沈寒舟。

  厉害啊。

  这宁小花看来绝非一般人,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奴籍孩子,不可能什么都不会。但她偏偏知道大户之家用纸墨的习惯,知道买冷金宣和东宝墨。

  这样的姑娘不识字,可能性不大。

  她应该是故意不暴露自己识字这件事。

  “后来呢?她怎么被陈家少爷瞧上了?”李妍搁下筷子,她感觉再吃下去,沈寒舟要把一盘青菜都塞给她。

  她实在是吃不了。

  这次回答的是张林氏:“那宁小花八岁入府,十四岁时出落得太漂亮,在外甚至有柳河第一美人的名号。”

  她顿了顿:“我其实有自己的算盘,想着她长得好看,平日里就多带她出去转转,万一被哪家的公子少爷看上,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万一开出来七八两的价码,我不就赚了么!”

第24章 都是天意

  买她的时候只花了三两银子。

  几年之后,看到她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张家夫妻简直像是旱河里淘到金子,日日都在盘算怎么把她卖个好价钱。

  “几位爷爷,她宁小花能卖进了陈府给陈家少爷做妾,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张林氏十分恳切,两腿往前蹭了一小段:“陈家什么没有啊,要吃又吃,要喝有喝,她一个奴,生来就是主人家的一条狗,做个小妾不得了!”

  “所以,你是故意让她和陈家少爷相遇?”李妍问。

  “对啊,陈家要出钱买人,总得让人先看看长得怎么样吧?就是买条狗也得先看看大小瞧瞧纯不纯的么。”她说得十分不屑,“好在那张脸是真不错啊,我是女人,我都嫉妒。”

  她说这些的时候,张家家主的腰佝偻得更深了。

  他似乎在回避什么,收紧了肩胛,头扭到另一侧。

  李妍身旁,沈寒舟话音平静如水,却透着寒凉:“怎么不再等两年。”

  他两手揣在宽袖里,银色小冠后,两条白色发带随风飘动。

  “十四岁就着急出手,急了点吧。”

  这话精准地踩中张林氏的痛处,她猛然挺直腰板,说话声音都高了:“还等两年?那怎么得了?她长得那个狐媚样子,人又下贱,可是勾男人的一把好手呢!再等两年,我怕她就爬到我头顶上去了!”

  “夫人!”张家家主沉声吼她,“嘴上积点德吧!”

  “怎么?难不成是我说错了?是谁整天色眯眯,眼睛都长她身上的?她要不是个狐狸精,我会那么着急就把她卖了?”她越说越来劲,“她就是个靠身体吃饭的下贱家奴!”

  李妍听不下去。

  她抓起几颗花生米,两指轻弹,冲着她身上的穴位,嗖嗖几声发了出去。

  张林氏“哎呀”一声,原本挺直的腰杆弯下来,蜷缩在地。

  李妍这才收手,指尖还留着两颗。

  她拿捏着,话里满是讥讽:“从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一瞬就明白张家为何成寒门了。纯属天意。”

  她将花生米送进嘴里,接着问:“在你的策划下,最终把她十两银子卖给了陈家少爷?”

  张林氏“哎呀哎呀”地歪在地上呻吟。

  张家家主赶紧接话:“是的,我阻拦过,但家中下人的发送,身契,都是夫人掌管,她不让我掺和。”

  “你为什么阻拦?”李妍有些诧异:“你不也想赚一笔?”

  “她太小了啊!”张家家主叹息,“我虽然也指望她日后能赚回些银子,但……十四岁,把她就这么卖出去,这是昧心的银子啊。”

  “可你最终还是放任了。”

  “那能怎么办?陈家银子都给了,除了落在门口的花轿,还带了十个打手来。我不将人交出去,必定惹祸上身。”张家家主激动了起来,“陈家在柳河说话比官府都管用,我们这样的寒门,还得仰仗陈家的提携,我得罪不起他们啊!”

  寒门张家和柳河陈家不是一个量级。

  李妍虽然不说,但她看得出来。

  眼前张家两位主人,虽然穿得周整,但款式是十年之前流行的,布料也洗得发白。

  偶尔一个动作,衣衫内侧的补丁清晰可见。

  这样的家族要对盘踞在柳河县的地头霸王说“不”,实在是胳膊拧大腿。

  再加上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生死冲突,反而有共同的利益。

  一个求美女,一个求银子,可谓一拍即合。

  “陈家少爷派轿子来带走宁小花,还额外带了十个打手?”李妍眯眼,“宁小花不愿意嫁?”

  张家家主跪在原地,欲言又止。

  半晌,他像是泄气的球,有气无力道:“怎么可能愿意啊……她在柳河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陈家那位是个酒色之徒,还好赌任性,能在赌桌上不论输赢,皆是他赢。”

  他仍记得,那天晚上风大雨急。

  陈家连日子都不挑了,抬着湿乎乎的花轿进来,宅子前门后门都被打手堵上。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张林氏面目狰狞,拽着身穿粉色嫁衣的宁小花,死命往外拖。

  十四岁的宁小花哭化了妆,死死抱着家里的柱子,眼神里充满绝望。

  她向他求助,向他呼喊:“老爷救我!老爷救救我!我能帮上少爷,我能帮上陈家,我能做更多的活,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别卖了我!”

  山坳里的大雨铺天盖地,瓦片上水流如注。

  天空中电闪雷鸣,院里榕树沙沙作响。

  他手攥成拳,想上前阻拦。

  可刚迈出一步,眼角的余光看到满园陈家打手,踏出的那一步。终究是收了回来。

  他记得宁小花眼神里的震惊和无助,以及看到他收回脚之后,怔愣地松开手。

  她不再挣扎,抿着嘴,站在大雨中,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您怎么能啊!”她吼,“您!”

  话没说出口,却被张林氏用帕子塞住了嘴巴。

  她不再挣扎,流着眼泪,任由张林氏将她双手捆起来,塞进花轿里。

  大雨滂沱,在权力和金银之下,张家家主妥协了。

  身后正堂里的孔夫子挂相,就那样注视着他。

  看着他慢慢转过身,不再看向宁小花一眼。

  用这样沉默的方式,将她推进了深渊。

  “我其实真挺喜欢那个丫头,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喜欢。那丫头虽然刚到府里时做事情真的糟糕透了,但她灵气啊,根本就没要多久,办事利索还很懂事。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为人处世也很不错,是个得力的帮手。就连我儿子日日从书院回来,也很喜欢和她聊几句解闷,是个好姑娘。”

  张家家主跪在地上,摇头:“这交易我儿是反对的。我们就是趁着他在青州赶考赶紧把她卖了。半个月后他回来,还因为这个事情大发雷霆。”

  “大发雷霆之后呢?”李妍问。

  “没有之后。”张家家主干笑,“我们都没有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低沉了两个月,青州放榜之后一看,没考上,双重打击之下他就歇火了。之后宁小花被找到,他还去大牢里看过她一次,那之后就没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