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一直侍坐右侧的媵婢在去置换鑑中的坚冰时,与同为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玉藻私语了几字。
玉藻惊恐的看向于尊位跽坐的女子。
鸡鸣刚至,郗雀枝便来到居室门扇之外,细心询问侍立于此的侍婢,妇人今日安否,举止言行皆恍若亲子儿妇。
礼佛时,又与妇人一同跪于香坛,竭尽虔诚。
待诵完经,漏刻已浮数刻,将至清晨。
郗雀枝先一步于蒲席上起身,漫步至烛架前,从侍婢手中拿过香火,去佛像前点燃,然后横置于掌心中,以拇指与第二指中间托住,朝妇人深深一拜。
郗氏垂下于胸前合十的手,睁眼看神佛,接过香火,祷祝完后,递给侍婢去供奉于佛前炉中,随即走去左右两侧的灯架前,续点长明灯,随即出殿门:“卫罹与他长兄即将归家,你也已出孝期,不日便可与高平郗氏讨论你们成昏之事,我今已向阿弥陀祷告,祝愿林氏能如螽斯羽,诜诜兮,振振兮。”
郗雀枝侍立在妇人右侧,双手恭敬落在身前:“谢夫人与袁夫人皆已诞子,三姑不用多忧。”
步过甬道,郗氏于堂上北面的食案前入席,整理好容服后,嗤呼不喜道:“谢氏迟迟未诞嫡长子,如何不忧?”
郗雀枝在东面的食案屈膝席坐,臀刚落在双腿上便听到妇人所言,沉默少顷,疏缓进谏:“昔日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5],或可广纳淑媛。”
见兄女还未嫁为儿妇,便开始为自己解疑释结,郗氏意知满足的朝她颔首而笑。
二人其乐融融欲进食时,侍婢低头而入:“夫人,医师来报女君此次诊治的结果。”
关于宗子,身为君姑自要知晓过问。
郗氏执起象箸,露出未能用朝食的不悦之色:“命他在外等候。”
侍婢也对答唯唯,恭敬而退。
一人疾速行过地板,咚咚的走路声便似战场鼓点。
那人停下后,朝尊位揖了一礼:“谢夫人此胎乃横产,生产时需万分小心,要有医师侍在左右两侧,以保安全。”
郗雀枝闻而抬头,振奋的注视着堂上。
郗氏依然是常例询问:“孩子可无恙。”
医者怔住。
郗氏音调加重:“孩子是否无恙。”
高位者的质问,使得医者战慄拜手:“安然。”
闻听后,郗氏面容平淡的挥退此人。
最后,命侍婢捧来佛家经典。
一切如故。
【?作者有话说】
[1]甘棠:即杜梨,高大的落叶乔木,春华秋实,花色白,果实圆而小,味涩可食。→《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三国吴.陆玑疏:“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
[2]鸣蜩:蝉的一种,出自《诗经》。
[3]西晋.左思《蜀都赋》。
[4]亭奈:梨。
[5]出自二十四史《魏书》。
第100章 子姑待之
湿润的砖石之上, 浅浅积着清澈见叶影的洼水。
两侧青草勃勃,白蚁成群绕高树。
忽又有踏水声传来,接着洼水激起白花。
一人, 两人。
他们上阶后, 右转入相通楼宇重屋的甬道,疾步走过数根圆柱,抵达这处屋舍群中最大的一间居室。
但又在室外停下。
由随侍先入内见告:“夫人,高平郡那边派遣了使者而来。”
萧氏坐在编有绮纹的竹席上,头上只有简单的金饰, 靠着身侧的凭几,面南而望庭院, 享用着侍婢用扇送来的冰凉:“为何而来?”
随侍如实应答:“只说是阿郎所命令的。”
萧氏闻言,掌心撑着凭几,慢慢正坐。
自前朝伊始,天下权势的分配便始终在变, 以往能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与各方势力的郗氏...如今却急需用女郎婚姻来重新与其余士族架构起一条共同利益,试图重入权势纷争,使宗族昌盛。
此次与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时机, 郗家尤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听闻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将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郗家也不例外。
只恐是为了此事来催促的。
她屏气以待:“命他进来。”
随侍应诺。
待室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随即又响起。
萧氏转头向西看去。
使者径自走到妇人面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后利落低头跪下, 双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还泛着青色的竹简:“夫人。”
萧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夺来。
见状, 旁侧的随侍亦十分机敏的观察着妇人神情,然而却见夫人竟面有悦色。
不过转瞬,萧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顺势也将尺牍所书遮掩住,笑着与使者言道:“我还需与谢夫人、郗夫人辞别,你且先在建邺寻处馆舍住下,明日再随我的车驾一同回高平郡。”
使者不敢推却,应下“唯唯”后,欲要往外退去。
但刚至门口,又见一人。
他连忙揖了一礼:“女郎。”
郗雀枝望着这人思量少顷,意识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后,颔了颔首,而后昂起头颅,迈步径直走过。
入到室内,她又恭顺的行礼:“阿母。”
萧氏倚着漆几,手指无意识的抚摩着竹片:“今日怎么归来如此早?”
妇人似和悦似审问的态度,让郗雀枝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最后只好告知:“三姑说外兄不日将要归家。”
此话的含意便是不日将能成昏。
不知为何,萧氏竟叹息一声,然后将手中尺牍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面之上:“那便好。”
郗雀枝眸光流转,为人却愈加谦恭:“儿还有事需阿母教导。”
然萧氏不以为意:“但说不防。”
郗雀枝闭目,再三思虑,终开口言道:“敢问阿母,儿的亲母卢氏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的?”
萧氏眯起眼,注视过去,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于她,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里,切齿反问:“你疑我?”
感应到妇人的怒气,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额触地:“儿不敢。”
萧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谨孝道的姪子,实则内里有着杀不尽的野心,对权势名利充满了过分的贪欲之念。
如今有此一问,绝非兴起。
妇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严:“不敢?那你此问是何意?”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永远都是抑制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不敢抬起头颅。
萧氏却对她事事都详尽,明白此态非恐非惧,抬手命左右随侍即刻退出后,厉声道:“说。”
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若要成事,她便必须铤而走险,在屏息过后,徐徐开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从医师那里得知谢夫人乃横产。”
萧氏看过去:“所以。”
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为女君,一定让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国都。”
“横产在生时确实艰难,但未必就...”萧氏言至一半,目光忽变得冷厉起来。
横产若遇上经验足的稳婆,一样能够安全无恙,但眼前的人既能说出此话,那定是已经有把握让谢宝因丧命于此。
痛心疾首的妇人字音也逐渐咬重:“多行不义,必自毙。”
郗雀枝低头,但依旧倔强:“我只不过是借势,何为不义。”
萧氏讥笑道:“借势?”
郗雀枝身体跪的笔直,目光灼灼:“天下被称为英雄者,有谁不是借乱世而起,譬如往昔,三主争霸,不正是士族过盛,导致各方势力把王朝撕裂,掌握兵马之人开始平乱,随之出现占据一方的霸主,于是诸多氏族开始选霸主而忠,忠的又真是家国大义?不过是忠家族权势与利益,又有多少寒门因此成为今日的士族?倘此为不义,他们又凭何被称为英雄,凭什么成为士族。”
萧氏深吸一口气:“天下纷争是你来我往,利益交错,涉及权势、土地、财产乃至是对你我妇女之分配,为何与争霸天下混淆?我告诉你为何不义,昔年郑庄公为王,其弟为臣为幼,却意图取而代之,再而三僭越。”
郗雀枝没有丝毫动容。
萧氏知道她已无法再教顺女郎,看到席面上的竹简时,轻声叹息:“高平郡有使者送来尺牍,昭国郑氏欲与郗氏议婚,你阿父命我即日归家。为你嫡母,为郗家女君,我皆已尽心劝诫于你,我也知便是严令你不准行此事,以你的聪慧,要你三姑事事皆听从于你,不过是须臾几言之间。你若如愿成事,郗氏绝不有求于你,但若你失事,郗氏亦不救你。”
昭国郑氏此时要通婚,看中的就是郗氏乃是她这位外甥林业绥的外祖,这是想要以此给博陵林氏重击。
今日既已派使者前来催她尽早归家,想必已经选定昭国郑氏,毕竟她那女公与他们有往事横隔,以后也一定会处处受制。
郗雀枝闻言,瞬间惊愕失色。
念起这些年来的怨恨,日后她们母女也未必能再见,萧氏终说出当年事实:“你心中始终都以为是我暗中下令害死你亲母,为了郗氏一族的利益,必定更加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从而助你,但你可知卢氏生你之时,正值烈烈冬日,雪已有膝高,医师也因此被阻绝数里,在生死抉择之际,就因曾用龟甲占卜过,你父亲对这个孩子必定是郎君深信不疑,所以下令救你,并亲自摈弃了你亲母。”
数载来,她都在深思一事,家中最受他宠爱的妾妇就因腹中胎儿可能是郎君的一念而丧命。
侍君之道,在什么?
可以无宠,但须有他不敢让你死的理由。
不要做卢氏那般的笼中雀,只知去讨欢,不懂看天下局势,愚蠢至极。
妇人笑笑:“当看到所生是女郎,他又气恼到当即就要命僕从拿去活埋[1],是我把你夺到怀中,抚育于膝下。我将这些告知于你,只是望你明白,若非是我,你早已命丧于十几载前,随你亲母同去,而你既能为你亲母一事恨我,那更不应去害他人之母,更该明白‘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2]’之理。”
郗雀枝还精神恍惚的沉浸于萧氏前面所言,昭国郑氏要议婚,又将女君召回家中去,那她岂不是...
萧氏看着她,郑重而言:“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劝诫。”
郗雀枝拜伏称谢。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