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18章

作者:舟不归 标签: 豪门世家 婚恋 甜文 古代言情

  谢宝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时必须万事以我为先。”

  家中女君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请医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称病不出也已有数日,得知此事时,刚更好衣跽坐于席上,看着侍婢在旁熏香,炉盘中所燃烧的是从谢夫人处拿来的佩兰、辛夷等物,能解毒驱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损益后,她拇指稍用力,竹片从中折断,而后果断开口:“我身患疾病,长久未愈,你心深感忧伤,因而今日自请去佛寺为我烧香礼拜。”

  随侍右侧的菡萏放下漆盘,伏拜在地:“我定会虔心祈福,祝愿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头看向手中被折断的竹片,然后笑起来,这是她阿父命人送来的尺牍,言明家中阿妹已与郑七郎议婚,氏族已在预备昏礼,对她无瑕顾及,欲与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争雄,夺取利益。

  她将竹片放在案上,重归平静,做起自己的谋臣:“案上有三百钱,从佛寺祈福出来便前往西市去聘请孔武有力之人,择选时常来往建邺与外域的商队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摇过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过少焉,便唯唯禀令离开,她知道女郎已决意要行事,并摒弃了最后能够回首的时机。

  郗雀枝从漆盘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炉盘中,烟雾也顷刻变浓,由她双目可窥得其性狠戾的一面。

  倘若此为谢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青铜漏刻中的箭标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鱼贯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设有莞席,两婢持着竹扇,侍立在坐席两侧,挥动长柄,使之奋而生风。

  谢宝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几横木处,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风,白绢中衣也快被湿透。

  她犹如一尾时刻就能溺死于水中的鱼,腹部的收缩虽然渐渐变得规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安抚宽慰已经全部无用。

  只是视喘息,听音声,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侧的红鸢用被冰过的佩巾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对面:“女君已如此痛,还是不能够生产?”

  在左侧跪坐的稳婆也即刻掀衾观察,然后摇头直言:“需开至三寸,否则会伤及母体,当务之急是谢夫人需先进食,储蓄体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头,奉上食盘。

  红鸢把佩巾放在几案上,而后用匕从盘中舀起肉糜,递至女子唇边:“女君。”

  谢宝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张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时,身体却猛然向前倾倒,汗液在额角凝结,经由玉面滑落至下颚,从喉齿间漫溢出□□声。

  涕泪已积蓄在眼眶。

  稳婆见到如此状况,再掀小衾,用心观察几瞬后,立即便惊喜欢呼:“快扶谢夫人躺卧好!”

  闻言,红鸢匆匆扔下匕,与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时有一婢膝行上前将云纹漆几拿走,而奉食盘的媵婢亦迅疾退离。

  谢宝因被缓缓放倒时,掌心下意识的护在腹部,随即由踞坐改为平卧,后背着席,屈膝且双腿分开,猛烈的抽痛也暂时退去。

  她休息几刻后,勉强恢复到平常的泰然之容:“医师可来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来,可也必须要有医师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迈步进来,答她:“你身边的媵婢已亲自前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谢宝因指腹轻抚莞席,忍耐着体痛,思索其中怪异之处。

  从日出开始算,奴僕外出将二十五刻有余,长乐巷距病坊的路途并不遥远,这二十五刻已经能够往返于离建邺最近的外郡。

  随即,玉藻低头从甬道入到室内,面向女子轻轻摇头,随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严令家中奴僕去请。”

  谢宝因刚要开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随踵而至,前面所思虑的事情也恍若一张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丝绢。

  稳婆预备下所需的器物后,见女子如此痛苦,当即发问:“这里可有子安贝?”

  室内的侍婢皆不知此为何物,惶恐低头,不敢冒然应答。

  在旁的李夫人叹息一声,从容命令:“你们女郎当年从家庙离开时,我曾赠她衿鞶[6],那里面有我放的子安贝,速去寻来。”

  在生时,掌心紧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最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两声,随后去寻。

  但不久便失望而归。

  李夫人闻后,怒斥其无用,随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语气平和的询问女子:“可还记得你将那个小囊放在了何处?”

  神力虚弱的谢宝因尽力追寻着往事,恍惚开口:“应当..在居室西壁的筐箧里..”

  李夫人迅速离开,出了门户,穿行过交错的甬道,迈步进入北面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随侍打开堆放在这里的筐箧后,躬身拿起置于礼服上的小囊。

  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衮服与冕冠中间夹着缣帛,虽被卷束着,但隐约可见上面洇出的墨迹。

  妇人抬手令随侍停下动作,好奇拾起,低头看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放慢,最后竟觉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与她激昂发言的那些陈辞,李夫人摇头嗤笑。

  已经成长为女君的人,为何还如此幼稚愚惑。

  从日中开始,天气如火益热。

  跪侍在左右的媵婢执着长柄腰扇,奋而生风。

  青铜鑑里的坚冰则使炎风变冷。

  嘴唇白皱的谢宝因抓着漆几的指节因太过使劲而泛着白,发髻也因挣扎而杂乱,亦已失去开口的力气,而为止痛,她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最后血珠染红贝齿。

  李夫人怀揣着心事,缓步进到室内,见女子咬手,不疾不徐的打开小囊,从里面拿出两枚边缘未被打磨过的贝壳,再缓缓屈足,双膝落在席上,然后握过其右手,把子安贝郑重放于她掌心。

  在谛视良久后,无奈哀叹,起身踱步离开。

  稳婆还跪在莞席尾端,尝试用手将孩子推回原位。

  但还未成功,谢宝因却忽然没了声音。

  妇人意识到什么后,恐慌的抬头去看女子,发觉其气色似绢皓白,意志在衰颓,肌肤被盐汗所覆,气息也在以最缓慢的方式渐渐消弱,使人难以察觉。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细指依然还在紧握着子安贝。

  在祈盼母子无恙。

  稳婆怔松片刻,惊惶出声:“谢夫人...?”

  谢宝因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进发间,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她嘶哑低吟道:“阿娘,我头疼。”

  头疼、血沸、发热、昏睡...

  稳婆随即明白此乃热产的证候。

  惊悸不安的妇人立即在漆盆中洗去手上血污,然后撑地站起,疾步走出居室,朝中庭前的奴僕大声而问:“医师何时能来?”

  为避免热气逼迫,室内只留有奉冰奉水与奉风之人。

  媵婢上前应答:“已经派遣四个奴僕前去,但不知为何,全部未归。”

  从日出至如今晡时。

  玉藻归来,闻言望向产室,想及清晨女子所言,自己理应侍在这里使其安心,但如今已是迫不得已,在有所决断后,她将取来的野参交给同从谢氏而来的媵婢:“我亲自去,你们将其切片让女君口含,且绝不可远离女君,必须侍立左右,情况若危急,以女君为重。”

  媵婢知道自己永远只附属于室内那人,诺诺应声。

  见此情状,稳婆稍安心,转身要回居室的时候,忽有侍婢冷然出声:“请停步。”

  待看见为首的妇人,她恭敬的拜手行礼。

  李夫人几步慢行至门户处:“情况到底如何?”

  稳婆如实相告:“谢夫人同时遇上横产与热产,除却孩子难以出来,谢夫人也已经丧失体力,最危急的是养水已泄,倘若再不能诞下,孩子将可能殒命腹中,届时便需要二中取一。”

  思及前面所看到的那封帛书与前日医师所言,李夫人概叹一声,并无情感:“此乃博陵林氏之嫡长子,必须保住。”

  但前面名唤玉藻的媵婢却所言非此,稳婆因而陷入疑惑纠结。

  李夫人松开身前相叠的手,掌心朝上,低头看向这双手,一双曾扼住亲女喉咙的手,她一笑,却是心狠的先兆:“这也是谢夫人所托于我。”

  若此女被遣返回谢氏,自己往昔数十载岂不皆徒劳。

  【?作者有话说】

  【★】横产、热产等相关生产知识都出自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1]恒星:中国古代称二十八宿为“恒星”。亦泛指常见的星宿。→《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公羊传·庄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

  [2]此段史料来自魏晋.陈寿所著史书《三国志.魏书.华佗传》。

  [3]出自周?? 姬昌的《周易·乾卦》。→【译文】初九:龙星秋分时潜隐不见,不吉利。九二:龙星出现在天田星旁,对王公贵族有利。九三:有才德的君子整天勤勉努力,夜里也要提防危险,但最终不会有灾难。九四:有些大人君子跳进深潭自杀,并不是他们本身的过失。九五:龙星春分时出现在天上,对王公贵族有利。上九:龙星上升到极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用九:卷曲的龙见不到头,是吉利的兆头。

  [4]《礼记·曲礼上》曰:“龟为卜,策为筮。”

  [5]蓍草 【shī cǎo】。古时卜用龟甲,筮用蓍草。

  [6]衿鞶【jīn pán】。系于衣带上用于佩饰盛物的小囊。→春秋战国《仪礼·士昏礼》:“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之衿鞶。”

第102章 去母留子②

  媵婢执扇生的冷风拂过青铜鑑内的坚冰, 至于莞席所卧的白皙面容之上,但始终未感到丝毫清凉。

  及至室外廊廡的声音入耳,谢宝因才有宛若坠落千里深潭之感, 身体战栗不息。

  她细细抽着气, 紧握的五指也缓缓松开,掌心的两枚贝壳终于得以见日,而白贝边缘已沾染上鲜红的血迹,白嫩的肌肤也被损伤。

  活于俗世二十二载,最想要自己丧命的终究还是生她的亲母, 原来这就是《道德经》所言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1]。

  那人从徠都未曾有所改变。

  谢宝因像只重伤至濒死的幼兽, 出息微微,鼻怠倦的耸动着,却不见眼泪滚落,而被盐汗弄失的长睫再也不能颤动, 犹如千钧之重所压。

  昔日脖颈被扼,口鼻皆不能呼吸的窒感也在渐渐将她蚕食而尽,她指尖无力的往里勾了勾, 想要再握贝壳, 但仍是不能遂愿,最终无奈放弃。

  须臾之间, 双目合上,思绪也至此由狭长的甬道追述回少时。

  小小的女郎戴着花树金步摇冠, 跽坐在高柳之下的蒲席上, 手捧着沉重的竹简, 艰难诵读阴阳家经典。

  以严厉为名的美妇就立在书案前, 眼睛望向他处, 静静聆听其音,如遇深湛之处,女郎不能即刻诵出,她便会蹙额朝几案看过去,疾言遽色的憎恶而言:“愚蠢之人,果然仅有药石之用。”

  未满三岁的女郎畏恐的轻放书简,不敢弄出声响,而后熟练低垂下圆润的头颅,年幼的她已经明白,只有家中阿郎来时,阿娘才会欣喜,但阿父几乎不来。

  于是承受日复一日的恶言,成为平常之事。

  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她将所有冀望都寄予于百家经典、史书旧章以及山水之文,如此才能快乐无已,而后众人皆称赞她弱龄早慧,幼学夙成,再是“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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