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异物进入的疼痛犹如急雨,忽然到临,但谢宝因已经无力出声唤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谢宝因命媵婢取来佩巾,然后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复过后,只觉产户被一点点撑开。
在到达难以承受的程度时,突然又变轻松。
啼哭声随之而出。
“贺喜谢夫人,生下小郎君。”稳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后看向屋内摆着的漏刻,“晡夕之时而生。”
谢宝因缓慢喘息,枕着香枕的脑袋往右侧偏去,透过窗牗看向金黄的中庭,嫣然一笑,随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日入之时。
户庭支起帷帐,设席。
乳媪用匜盛热汤为孩子濯洗污浊,而后用襁褓裹附赤子。
谢宝因也已清洗更衣,沐过的黑发柔顺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后,她倚赖隐囊,坐于卧榻之上,进食汤药。
媵婢则怀抱着孩子,跪在榻边的竹席上,供她观看。
在几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的林圆韫也从坐席爬起来,咚咚跑到卧榻旁边,手撑在榻上,借力钻到阿母怀里,一起看阿弟。
见李夫人来,谢宝因收回触碰长子的手:“我与李夫人要议事。”
媵婢低头唯唯,随即便引退室内众人,只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后明白前面室外所言皆被听去,她缓步走过去:“不知谢夫人有何事要议。”
谢宝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几案西面跽坐,与卧榻相隔不近不远,母女对面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无从得知。”
谢宝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争雄,无谋臣无将才无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图谋二十余载,言行无一不是在背道而驰,你将我当作实现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诗书,让我看百家经典,令我拥有谋略之力,可却不知,只要再给予我一点求之不得的母爱,向我倾诉你的不易与所求,便能轻易使我为你臣,供你驱使。”
“你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你心中看不到天下,妄图以你我之间的血缘来牵制我。”
“你的内心与你头颅一般大,又如何争雄。”
李夫人突然意识恍然,追忆起往事。
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唯有世家贵族才能接受教育,读《诗》《书》,但众人皆不解,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贵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说出自己乃出身于数百年前的华宗贵族。
她应比世家女郎更为尊贵,天下王土应是她家的,可就是被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毁。
然后她愤懑,她不甘。
野心就这么随着长大而无限膨胀,在得知渭城谢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纳夫人后,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谢氏家主将是她所出,挟天子或换天子将轻而易举。
于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时,成功来到建邺。
离开的那日,阿父心中却只有忧虑:“青女,你..你..欸。”
叹息一声,便摇头不语。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与自己说什么,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却是女郎,而连生四女的范夫人诞下郎君。
从此时起,她就败了。
谢贤极少会来,范夫人也再诞郎君。
两载以后,阿父从故乡送来家书,欲接她归家。
她恍若无闻。
从七岁始,那颗不甘的种子便在心中发芽生根,让她如何轻易放弃。
她想自己虽出身乡野,但此女却出身士族,为何不能拿来一争,而后她亲授谢宝因天下学识,最后再亲自人把送往范夫人身边。
但今日这枚棋子却告诉她,二十二载前她的计谋就是错的。
妇人的思绪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间:“你..你真是可恨。”
让她就如此错到如今。
谢宝因浅笑:“自我诞下,夫人就将我当成敌人,实在愚蠢。”
李夫人很快冷静,低头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张帛书,亲自送去:“你已自顾不暇,还有心力与我争辩。”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输的一方只能开始尝试诛心。
谢宝因看着缣帛上的字迹。
——林业绥谨立休放妻书。
她收起,随手放于身旁,轻轻一笑,礼数周到:“多谢李夫人为我送来。”
意想中的忧伤、悲泣皆没有,只是平静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与此同时,媵婢来报:“女君,家主已归。”
【?作者有话说】
[1]春秋时期.老子《道德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译文:当事情快要完成的时候,也要像开始时那样慎重,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2]螇螰(xī lù):蝉的一种。即蟪蛄。常于六、七月时于树上鸣叫。→《尔雅·释虫》:“蜓蚞,螇螰。”两晋.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齐人呼螇螰。”
[3]汉朝称罗马帝国为大秦。而古希腊、古罗马则称当时的中国(汉)为“赛里斯”,即丝国。
[4]蔬菜名。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腌制,称葵菹。→《仪礼·士虞礼记》:“夏用葵。”汉.东方朔《七谏》:“寥虫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庄周《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译文:厨师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职能而去代替他。】
[6]《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译文: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
[7]髌(bin4)骨:膝盖部的一块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两汉.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 →译文:眼前太阳半落西山,林梢上尽是夕阳的余晖。
第103章 杀妻灭道
趋近薄暮, 夕阳傍照。
凉风拂来,白昼的炎热渐渐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灿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 赫燡燡而烛坤[1], 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壮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业绥大步走过,浑身冷肃,隐有遑急之势。
童官侍从在右侧,想到馆驿房室里的血迹, 心中始终忧心,但不论如何进谏, 家主都不愿先行医治,沉默无言至今,归家后又直奔位于东面的这处居室。
见有媵婢立在中庭,他为求让男子尽快安心, 勿再动气而导致疾重,率先出声发问:“女君如何。”
媵婢怀抱孩子从室内退出,面向西南方低头行礼:“女君与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观?”
林业绥不置一言, 淡扫一眼后,阔步迈入房室。
童官不再随从, 侍立在外。
男子归来,室内二人亦不谋而合的停止交谈。
李夫人未再走回几案旁边, 就地席坐在卧榻一侧的竹席之上, 面朝西面, 背向卧榻, 双手叠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气魄。
她静静详察着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离,黑色直裾袍,襟袖边缘镶兽纹红锦,从宽博的袖口可窥到白色中单的袖边,一红一白,修饰的其人更加冷静肃杀。
虽气色苍白,形气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行到五尺处,她举臂揖礼,笑道:“林仆射。”
林业绥淡淡望去一眼,而后眉头轻拢,声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莫测:“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肃杀之气,男子久经朝堂、士族间的谋策算计,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数言杀万人,非她坐而论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内心不免忌惮,瞳孔轻颤过后,聪明的选择低头躲避:“我乃渭城谢氏的夫人。”
渭城谢氏...
林业绥下意识看向卧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谢氏家主只有一位范夫人。
谢宝因背靠隐囊,上半身往后微斜,长睫垂下,似有所思,对外界无感。
他视线复又落在妇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礼。”
有礼的背后却是淡漠。
李夫人察觉到后,目光往身侧看去,是从心中在望后面卧榻上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博弈已结束。
妇人舒心而笑。
一个即将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谈何胜过她。
随即,她以右手掌心撑着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宝因以后,身体有宿疾,过去十几载始终都再少出居室,故从未在人前出现,此次是因偶感身体好转,又听闻仆射去往蜀郡平乱,所以特来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已归家,孩子也安然诞下,我便不再惊扰,明日即归长极巷。”
谢宝因闻言,眨了眨眼。
待循声望去时,妇人已在男子开口之前先行离开。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在卧榻边坐下。
见男子逼近,谢宝因恢复从容,举动保持着常态,然后莞尔一笑:“郎君在家书中不是说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林业绥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谢宝因以拿佩巾为饰辞,躲避男子的触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个男子。”
林业绥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两人好像也已经无言以对,谢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的缣帛,心中嗟叹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远路,士马疲顿,奴僕应当已经备好热汤,北面居室亦日日有人扫洒,保持洁净,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