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谢宝因眨眼,无奈作笑,又把她置于何地。
玉藻摇头感叹:“人要不好,百十个也是无用。”
谢宝因没再说话,脱履上榻,肘靠着隐囊,托腮看起书来,几刻过去后,女子边止不住打着哈欠,边朝内室西壁角落所放置的铜凤漏刻望去,已经快到日中。
官署每日只需留一人由早至晚的上值,乃为“宿直官”,而长官不必宿直,若是官署有事,也由宿直官处理,其余官僚则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要是政务繁忙,则另论。
“午食备下没有?”
林业绥立于廊下,望着佛学典籍中最受推崇的那颗菩提树,耳边惨痛的声音也在一点点消弭,直至听不见,裴爽在只剩十棍时,直接昏厥了过去,施刑的小吏立即停手,生怕再打下去就将人给打死。
裴爽左右两条腿的胫骨不碎也已经裂开。
郭阴看着这副情形,上前拱手想为其求情,裴爽不来官署实乃对宦海心寒,而非他之过错。
“裴司法亲自为定刑笞五十,而非四十。”林业绥耳闻脚步声,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冷声道,“律法乃治国根本,法出无悔,就算是他此刻死了,剩下的也要打完才能埋,来日我与诸公犯法,亦是。”
郭阴把话咽了回去,与贾汾几人面面相觑,宦海沉浮许久,忍不住便要去想那番话是何意,林业绥又是谁的人,裴爽与世族为敌,他一来便直接要将人打死,最后众人还要称他一句林内史秉公执法。
比梁槐要狠百倍。
他们随之又想到,谢贤是林业绥岳翁,翁婿二人是同日加任的。
剩余十棍打完后,林业绥直接吩咐小吏将人抬回裴府去,并笑着嘱咐要其家人明日再把人抬来官署上值。
刚到日中,京兆府官署开始下值,留了司兵参军吴澹为今日的宿直官,其余人的奴仆早已把驴车带到了官署正门前。
九月的秋风最是凉爽,轻拂过支摘窗外的花叶,竹叶发出沨沨声,木芙蓉随风而动,侍女怕惊扰人的窃窃私语声,鞋底细碎的摩擦声。
日头变碎变柔,斜洒进窗内,轻轻落在女子酣睡的脸上。
林业绥下值回到微明院时,知她昨夜睡得不好,特意吩咐旁人不准进去打扰,安静的坐在内室外面用过午食,而后起身去到自己的书斋,日入才归屋舍。
谢宝因睁眼醒来,头上的天已经变幻,万物被昏黄所裹,不知为何这一觉睡的口干舌燥,喝完整盏的茶汤才缓解了一些,紧接着又命人准备哺食。
用食途中,谢宝因察觉到林业绥举箸的右手食指缠绕白布,夹了几片酱蹄过去:“郎君,你手怎么了?”
林业绥落眼手指,语气稀松平常,刻意隐去几个字未说:“前面在书斋练字,觉得有些隐隐作痛,不是什么大事。”
谢宝因也没有多想,凡是识字写字的,手指难有好的,只是世家女子为了日后不被丈夫嫌恶,会用布条缠上,有些生怕不够,一缠便是好几圈,捂出汗后,手指起皱泛白。
戌时,建邺城钟鼓楼的开始敲响,侍女忙完各自的事情也都回去睡了。
卧榻之上,谢宝因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男子说一声比较好,于是隔着帷幔喊了声:“郎君。”
林业绥还在外面坐床上,秉烛阅书,听到女子的声音,抬头笑着应道:“嗯?”
谢宝因斟酌了几下措辞,才开口:“夫人今日将玉牌交给了我,说是要我管家中的事。”
林业绥知道这事,昨日是他去找母亲谈的:“幼福怎么想?”
谢宝因摘下珠珥,摸着耳垂半晌未说话,她不能显得迫不及待,亦不能表现出不愿意,故莞尔道:“我怕管不好这些,伤了郎君的面子。”
“我有何面子给你伤?”林业绥被逗笑,给了颗定心丸,“你是林氏的宗妇女君,家中的事你大胆管就是。”
得到这句话,谢宝因也放下心来。
林业绥只听帷幔里有人在被衾里翻动的声音,虽只有几瞬便没了,但同床这几夜,她从没有如此。
“怎么了?”
“白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犯困了。”谢宝因睁开一点也不困的双眼,嗓音里隐隐带着躁意,有不自知的娇嗔,“如今睡不着了。”
林业绥听她那个侍女说了吃药的事,无奈笑叹:“那药是夜间吃的。”
那张滋补安神的方子里,其中有一味药便是促进人的困乏之意。
说到药...谢宝因盯着帷幔,突然问了句:“郎君今夜要做那事吗?”
林业绥抬头,那翠色帷幔中的女子说了什么。
他放下书:“幼福想吗?”
谢宝因想起那夜,眼里疼的翻出泪花,可念起李傅母嘱咐过女子初夜都是疼的,因而尤该注意行床事时不可哭叫喊疼,搅了兴致,她便将喉间的那声疼换作了一声“从安”。
还有范氏在家庙给自己的告诫。
“嗯。”
后来,翠色帷幔犹如一片竹林,忽然竹身剧烈颤动,长久不休,直至再也没有力气才停歇,林业绥嘴角也被竹叶所颤下来的水给打湿。
从痉挛中获得愉悦的谢宝因微喘着气,只见男子坐在榻边,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与嘴边的污秽,他的中衣依旧规整如初,没有半分凌乱。
为什么...只有她...
“郎君呢?”
林业绥侧头,眉头终是慢慢拢起,他们才成亲第四日。
“幼福,你那里受不住。”
【?作者有话说】
【来个极短的小剧场】
林业绥:终于见到老婆了!但是老婆怎么怪怪的!
谢宝因:爷怎么也怪怪的,给我吃药又不干那事?
官署上班时间那段是来自《唐会典》:“凡尚书省官, 每日一人宿直, 都司执直簿一转以为次。凡诸司长官应通判者及上 佐、 县令皆不直也。凡内外百僚日出而视事, 既午而退, 有事则直官省之;其务繁, 不在此例。”
第18章
◎“看来我今日是要为三娘子清理门户了”◎
月余过去,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每下雨水必是刺骨的寒,再加之建邺城位处疆土北方,冷寒不仅来得早,便连风雨的厉害程度也更甚,而谢宝因再也没喝过林业绥给自己抓来的药,起初只是奇怪,后来也渐渐忘记这事了,家中与宗族事务她也只是做些决策,其余细枝末节的全都交由李秀去办。
今日,李秀例行来微明院说家中的事情,在进屋舍后,先是站在原地精明的转了转眼珠子,才继续往内室走,朗声笑道:“一大早就被家中的其他事情给耽搁住,现在才过来,还望女君千万别怪罪。”
玉藻拿铁钳扒弄着燃不起来的炭火,听见外面仆妇的声音,鼻间止不住的冷哼一声,什么家中的事,这话说的倒像是真把自己给当成林氏宗妇和女君了。
哼的这声有些大了。
刚来林氏那日,倒是白觉得她稳重不毛躁了。
谢宝因立即冷下来,睨了旁边的人一眼,开口命令她出去,声音却是温和的:“庭院里的其他事可都做完了?”
相处十三年,娘子的一瞥一笑,便是一声咳嗽,她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玉藻屈身行礼,放下铁钳,不情不愿的出去。
这么多天下来,李秀自然也能感觉到这位近身侍奉女君的这位侍女对自己有所不满,看着这副情景笑着不说话。
奴仆与奴仆终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可怪罪的,李嫂妇是在为我和林氏操劳,我要是怪罪,岂不就是墨者东郭前往中山途中所遇的狼?”谢宝因边使眼色让已经进屋的李秀坐下,边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快坐下烤烤火,今日可比昨日又冷了。”
李秀先将手里拿的东西交给女子,随之退后两步跪坐下来,把双手放在炭火上搓了搓:“禀女君,宝华寺那尊如来像的金身已经重塑好,这是此次所造的账目。”
她原以为这女君是个心思深沉的,可这些日子下来,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见她有半点主见,或是对哪件事有些疑问,但只要恭维嘴甜的随便说些话也就轻松给搪塞过去,倒是整天与那些仆妇老媪交好。
谢宝因接过后,并没有着急看,只是顺手将这卷帐目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问了些冬炭与通宝发放的事。
等人走了,玉藻才拿着女红进屋舍,但也只在外面坐着,内室是主子的地方,除了服侍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她朝里看了几眼:“我昨日又瞧见她拿了东西回去。”
李秀时常要贪些林氏的东西拿回自己家,品次稍差的明珠或是郗氏剩下的饭菜,诸如此类,这事玉藻无意间碰见过好几回,为此还不少发牢骚,谢宝因却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敢拿还不怕别人瞧见,自然是得过谁允许的。
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夫人那里为自己丈夫讨了份新的差使,女君又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家中管家的是女君,却去向夫人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女君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谢宝因慢悠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汤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到林氏不久,家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能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不小心得罪谁,惹谁不高兴,日后我又要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氏的女君。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临近隅中,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边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屋舍外面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女君。”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女君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盏,他是外府的奴仆,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贴身侍奉家主的奴仆,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女君,家主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汤,这汤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用食,要与裴司法理清三载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他们家主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亲迎礼以来,家主每日去官署都要跟女君说一声,要得到女君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派遣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家主因政务缠身,赶在日入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女君还未眠,一直在屋舍外面等着。
“今日天冷,要仔细照顾你们郎君。”内室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郎君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童官嬉笑着应下一声才离开,只觉得家主与女君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谢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目,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天子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郎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拜帖。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乳媪忽然求来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体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谢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见,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派遣奴仆去请疾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女君这里来了?”
谢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乳媪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这才冒昧来求女君的,求玉娘进去跟女君通报一声吧。”
“周乳媪,不是我不通报,是女君在夫人屋舍那里侍奉。”玉藻也发觉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远处,“女君!”
谢宝因缓步走进庭院,周妈妈像是看到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女君,求您去救救三娘!”
谢宝因本想随便派遣人去请个疾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乳媪去一趟林妙意那里,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舍,便是一股热浪扑来,谢宝因未进内室,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内室,炭火更甚,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谢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牗,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乳??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内室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在卧床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胡床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谢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疾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