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谢宝因视线下移,看见高平郡郗家后,她微怔,当即从数份帛书中找到写有“高平郗”的那张。
虽然往昔产子时的事情,林业绥自后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后..突然大病而死,郗家声言是少时便有心疾,医治数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邺的时候,也曾染疾,她命医师来家中医治,曾询问过身体状况,未曾提及心疾。
其亲人最终还是选择家族的当世荣曜。
高平郗氏也依旧还是馈遗金钱帛衣食来长乐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车,连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风萧氏都有八车。
“女君。”
谢宝因抬头。
玉藻入内请问:“王夫人拜见,是否要迎候?”
谢宝因颔首,又言:“听闻王廉公已到国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于山中别墅,杂树被雪覆盖,朔风穿过,严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声,退步出去。
室内地板再有声响时,妇人步履在几案西面止住。
谢宝因正立行礼。
王氏双臂抬起一揖,笑着直言:“从安忧心你被恶梦所扰,命人请我来,若是身体有虞,要与我言明。”
谢宝因摇头,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长,不必因我而奔波。”
王氏辩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独。”
月余前,国都附近郡县于去年所修建的内城墙因坍塌,有百姓死伤,林勤领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卫隺跟随而去。
已拜建武将军的林卫罹则身在南海郡,无诏不归,送回建邺的尺牍中。
林益自从与其妻、子/迁居别处以后,很少再与大宗来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亲近于七大王。
长大、衰老、仕宦与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谈笑的时日也只会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汤后,谢宝因与妇人交谈起此次士族的来往。
王氏多是谈论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与建功立业,然后一叹:“却意年齿渐长,已经不再是往日幼童。”
谢宝因望着案上的帛书与竹简:“河东郭氏与丹阳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来建邺馈遗金帛的家臣传递欲与林氏修秦晋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开口:“她们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处事也大有径庭,在三娘心中,万事皆以自己为先,而于六娘内心,家人始终都是第一。”
谢宝因不言。
但明白只要是她所选,林却意皆会接受。
不会出现林妙意那样的情况。
因为少时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变得十分眷恋亲情,只要能与家人长久,她能够为此献出所有。
趋近黄昏的时候,妇人也起身告别。
在率领三省官员向天子朝贺元日以后,林业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用以起居的中殿里面,供奉有当年率领博陵林氏北渡之远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从西阶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盘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从盛有干黍稷的铜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内,以此敬奉祖先。
然后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时,男子刚迈步,就闻听到站在殿内林勉衣冠前的郗氏与劝她的随侍讥笑:“既然从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后都不让我再见到他们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确实为供奉林勉灵魂起居的寝殿后,眼神渐渐变得淡漠。
他半阖着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尘土,语气平淡:“严禁有人惊扰我林氏先祖的灵魂。”
奴僕吓得当即便匆匆而入寝殿。
很快,妇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进去祭完先父,林业绥转身离开。
疾步追逐出来的郗氏站在殿外,但只能望见那道宽厚的背影。
从家庙出来,林业绥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卧榻旁边的媵婢见家中男主人归来,迅即站起,转身面朝男子行,然后低头出去。
林业绥朝宽大的卧榻望了一眼。
随后,目光又落在几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蓝的大裘,应是黑熊皮。
他走过去,探入帷幔内,见女子没有发热才放心去沐浴。
青铜盘中的薪炭全燃之际,星火从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渐渐暗灭。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偏,透过垂帷似乎看见昨夜在兰台宫酬酢的男子就散发坐在席上。
炭火在离他三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