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59章

作者:舟不归 标签: 豪门世家 婚恋 甜文 古代言情

  中庭所载的松柏高树于太阳的普照之下, 在甬道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清晨开始, 谢宝因就跽坐在此。

  清风和惠, 轻轻吹动从高髻落下的垂髫。

  玉藻望着案上盛有热汤肉糜的漆碗, 刚欲劝谏女子进食少许,中庭走来一人。

  从家门归来的倌人:“女君。”

  谢宝因抬头看去一眼,左手指腹缓缓摸着漆木凭几上的云纹,开口询问:“天子为何要遣兵围守?”

  命令未能履行的倌人内疚摇头:“来者不愿告知,自言只有女君才能勉强与他谈话,而且我见那人所穿戴的是诸侯的远游冠,但我从未见过天下有此诸侯王,还突然提及了南康公主。”

  谢宝因敏锐察觉其中“突然”二字,而后哑然失笑,家中小臣都知道有异,她缓缓出声:“与南康公主有何关系?”

  倌人如实见告:“因为南康公主之故,所以才愿与女君谈话。”

  谢宝因闻言,浅浅笑之。

  昔年端阳宴,郑太后见到她的态度就已经不甘,因为妇人觉得她所享用的一切都本应该是南康公主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2]。

  郑太后的心中就是如此想的。

  沉默少顷,手掌用力撑着身侧的漆木凭几起身,气势果断:“见见又何妨。”

  侍坐右侧的玉藻迅速随之站起,伸手去扶持。

  王氏听闻有七百北军在长乐巷,即时乘车至博陵林氏的家门前,欲要斥候此时是何情况,然北军将室第四周全部围守,已然是幽囚之势。

  杨氏坐着牛车从宫阙归来,见到此况,伸手敲击了三下车壁,命驭夫停止驱车,随侍车驾的侍从也将前方遮蔽车内的帷裳往旁边举起。

  妇人望向对面车中的夫人,当下就出言讥笑:“王夫人是否为昔日攀附谢氏而悔恨其愚蠢,他们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诛,倘若而你下车面朝我叩头伏拜,或会救你性命。”

  昔年杨氏离开博陵林氏,其夫林益也日渐减少与他们的往来,并追随被孝和帝所宠爱的七大王李毓。

  在其即位后,林益任户部侍郎。

  王氏伸手抚着怀中小儿的发顶,有子的她态度比之以往愈益平和:“杨夫人此言何来,我与林令公与谢夫人同出其宗,我居心也净如明镜,所以他们才待我好,在杨夫人心中居然是攀附,那二兄与夫人能从蜀地归国都皆因林令公,而‘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3]’,杨夫人前面所言犹如披发左衽的夷狄人,在我心中则‘无父无君,是禽兽也[4]’。”

  杨氏中心如噎,声音渐渐失力:“等他们及至黄泉,我会尽力哭的。”

  见牛车驶离,王氏嗤笑以视。

  而北军也忽然有所动作,是谢宝因信步走出家门。

  她妊娠的身体被一件浅茶色的直裾袍所包裹,既深藏不露,又雍容典雅,衣上以棕红蓝三色的乘云绣纹饰之,衣缘则用的是五彩锦布。

  直裾以内,白绢、棕红两件中单的衣襟也露在外,形成三重衣。

  高髻之上是金与白玉的装饰,极为温和简约。

  即使孕已九月,然她脊背挺直,以气节立身立骨。

  兵卒发现状况,朝车驾奔走而去。

  随即,车上之人掀帷裳,从以轻缦围之的四面中的其一下来。

  见到她人安全无恙,王氏也终于安心,望了眼车内的孩童后,开口命令奴僕驱车先行离开。

  谢宝因伫立家门前,远望着大道上的人,心中也逐渐认出来者是何人。

  昭国郑氏的子弟,齿序最年长的一人,与李毓交情甚笃,居然让他穿戴诸侯王的衣服与发冠。

  但此事与自己无关。

  她平静问之:“陛下命七百精兵操干戈来围守,博陵林氏何罪之有?”

  郑大郎诈巧虚伪的拱手行见面礼:“陛下夜半从黄门侍郎处得知林令公有倒戈之疑,欲与逃匿在外的李乙谋反,为守国都安定,所以命我率精兵前来,但谢夫人不必为此忧虑,陛下和太后已命令于我,言明谢夫人是因南康公主之故才嫁到博陵林氏,此事林令公也在隋郡平战乱,杀伤之事需谨慎,因此先围守,一切都待事实出来再论处。”

  谢宝因褐眸微亮。

  他在隋郡。

  从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踪迹,逃离国都的那名部曲也无消息传来。

  因为二月,太子离开国都,自后再无消息,而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废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众,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问李乙离开国都以后的行踪,以及为何会突然离开国都。

  是否因为他弑父弑兄,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即位。

  诸如此类的言论渐多,天下必然不稳,仅仅依靠杀人来震慑已然无用,还会引起天下众人的激愤。

  于是最后,李毓对天下发诏文,自称李乙在春二月离开国都并未前往隋郡监军,而是得知孝和帝废立太子之心坚定,自知再无生机,所以欲在孝和帝亲书废立诏书以前,率先谋害亲父。

  随后逃出国都,因终究是家人,他不愿毁坏其名声,始终都是独自承受天下恶名,但天下非议太多,国基开始被动摇,所以才不得已说出真相,并在孝和帝棺椁前号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为平天下之愤,以谋反论李乙是无奈之举,而让其诛杀谢罪是以避再有诸类愧对先祖之事,而后昔年与李乙亲近之人也被因此获罪,并长期在用刑罚逼问羊元君。

  博陵林氏则因昔日从未公开宣称与太子,李毓想治罪也无可奈何。

  但国都的统治也日渐严苛。

  得知家中众人的性命无恙,身体不便的谢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随意。”

  然后转身进去。

  家门缓缓合上的时候,郑大郎忽然如财狼从目,拊掌大笑:“谢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继嗣,望珍重。”

  谢宝因闻言,举止微顿。

  少顷,惶恐回首。

  而隋郡之远,一场战争才刚刚停息。

  魁岸战马从原野疾驰而过,最终进入王桓驻军设于距隋郡城郭三十里外的军营种,而脚蹬脛甲的王桓下马后,将手中所操浸满突厥人鲜血的长矛扔给卒士,然后朝最大的帷帐大步迈去,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门也被掀起。

  男子穿着玄色直裾常服,伫立在缚有羊皮舆图的木架前面,身与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语。

  刚从战场归来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饮水,水入喉中的咕噜咕噜声在帐中清晰响起。

  林业绥撩起眼皮,循声看向仪容不整的老翁,情绪淡薄,嗓音也混合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然是尊长,但王桓闻之也战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国都长大,与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与外敌交战不同。

  天下权势,士族皆欲分之。

  国都是权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还在隋郡这种地方待了六年,以见血战争锻炼其见识心魄。

  随后又回国都的风云之中浸润七载,谋算威势皆非常人,毫无波澜的一眼就有威压,何况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还是男子的部下,需听命于人。

  一碗水饮尽还不解渴,王桓又饮下一碗,而后走去舆图前,与男子谈话:“不必忧心,有你的谋策在,胜利是必然的,但我听闻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为?”

  老翁以手为杖,指向舆图几处,用数在与突厥作战的经历出策:“此战虽然艰难,但突厥在我们手中也是死伤无数,再坚决奋战几月,必然能够再将他们驱逐回突厥,甚至是夺取其单于的头颅。”

  林业绥望向幄帐外,见侍从童官出现在门口,于颔首以后再无声隐匿。

  他复又垂眼,踱步至几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从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缓慢倒流的声音,如用石击打水面:“王将军应该对国都传来的消息有所耳闻,李毓自称是太子谋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经开始收到从国都而来的文书,上面是对太子的诛杀令,我或许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举止从容的饮水:“我自然能够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过是时日多少,但王将军又何曾想过,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此战我们已然艰辛,损伤卒士以万计。”

  “战争会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载,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

  “而那时,天子是谁?”

  “天下众人只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丧命与野,是非明与明都无关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驻守国土的王桓果断拒绝:“那也绝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们就是突厥的属臣,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灭以后,天下士族还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而后士族挟天子,再继续掌握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如今是外敌。”

  老翁暮年喟叹:“若丧国土,你我又何以为家。”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数刻前与突厥谈完,双方很快就会始收兵,某也决意与李乙割席。”

  他举起一捆夜半所写的竹简,喊来侍从命令:“送回国都。”

  王桓本来以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从战争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听闻后言,又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林从安!”

  林业绥平静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负愤恨的高声责骂:“昔日廉公向我举荐你,曾赞你非池中之物,但从此事来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时,也是我以管窥天,所以才会赏识你。”

  林业绥对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开口:“自汉代豪门巨室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几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谋害,士族眼中有过君吗?而因权门兼并,天下田地虽有数万顷,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见过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为博陵林氏,我身为家主与大宗,只需对氏族负有责任,既然李乙已经无用,再如何为其谋策都无胜算,我为何还要劳而无功。”

  他淡言:“王烹已与我共同向天子承认李乙谋反,我劝谏王将军也早日割席,不要将太原王氏引入深渊。”

  太原王氏的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愤怒气盛的大骂:“竖子何死!”

  林业绥漠然放下漆碗,碗触案面发出沉闷一声的同时。

  男子出声:“为王将军卸甲。”

  从与郑大郎谈话归来以后,谢宝因就变得寡言,在室内倚着云纹大漆木凭几踞坐的她望着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时唤其“女君”“女郎”也皆是听而不闻。

  及至黄昏之期,才从她口中闻到一声下意识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为何,命侍在左侧的媵婢出去预备所需之物,而后双手撑席,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将女子扶持而起。

  随即,媵婢归来。

  把室内比人高的树灯油脂悉数焚烧。

  奴僕也奉匜奉巾鱼贯而入产室内。

  在满室都被烛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让谢宝因开始有所认知,为缓解身体的痛感,她下意识用力握着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贝。

  玉藻见器皿热汤皆已预备,然医师、稳婆都未曾来,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围守的她躬身前去。

  谢宝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从昼漏八十刻,到昼漏九十刻。

  稳婆、医师终于来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医师见女子气虚,愤而厉声的催促:“命疱屋熬煮汤药。”

  一日未食的谢宝因在被喂入汤药以后,随着阵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时候就休息,几次以后,产户被撑大。

  而玉藻已经无心于此,望着室外的眼里皆是忧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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