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她瞬息抬起眼睛,无助又小心翼翼,声音里还带着恳求与坚决:“那我们的孩子呢,不要瞒我。”
林业绥眼底忽变得幽邃,而后沉着将手收回:“我夜半已遣三百部曲深入兰台宫寻找,尚未有消息传来。”
很快,侍从行礼来报:“家主,太子已经三遣魏舍人前来。”
在家中费时过久,在兰台宫迎候九刻的李乙多次遣舍人魏集来请,虽然是礼请,但似乎说是催促才更为合适。
男子将湿掉的佩巾放下,欲要起身离开。
谢宝因泛白的手指抓住他宽袖:“我也要去。”
林业绥左右权衡过后,对她颔首。
侍从驱着牛车从国都街道朝北方而去。
驶入兰台宫,甬道之中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阙门下车以后,谢宝因难受到咳嗽出声,见甬道所铺的石砖都好像有鲜血洒在上面,但其实十分明净。
而她知道,此处在昨夜曾被鲜血所染红,兵戈在此交战。
想去扶甬道石壁躬身呕的时候,一只指节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递来佩巾。
昔年就已经习惯血气的林业绥面色如常道:“兰台宫或许还有李毓同盟藏身,光禄勋还在率领禁卫武官搜寻,跟着我,不要乱走。”
谢宝因拿佩巾捂在鼻下,轻轻颔首。
走过甬道,再徒步数百步,即是朝臣议政所用的含元殿,已更衣穿直裾皂袍与戴黑色长冠的李乙就站在殿前命令光禄勋郎官——郁夷王氏子弟。
见到男子前来,下阶亲迎,然后抬手行礼:“令公。”
二月,他被李毓母子以计谋骗出国都,在前往隋郡的途中突然被士族所豢养的部曲攻击,无奈躲进深林才苟活。
在知道孝和帝崩逝不久以后,李毓又在国都即位,大杀宗族,自己的妻子被幽禁,他也曾试图杀回建邺,但四周都是昭国郑氏所遣来诛杀他的人,每一步都艰难。
随着天下士族对李毓即位的异议日渐消散,他本来也已经摒弃自己,是这位林令公命令博陵林氏的部曲寻找,始终不放弃他,然后又为他筹谋夺回帝位。
如今成事,他必然心怀感激。
林业绥拱手行君臣礼:“殿下。”
谢宝因随之抬臂,双掌在身前合拢成圈,而后推出,低头不视君容。
随侍在太子左右的王大郎也果断拱手行礼,他统领的禁卫武官都是豪门子弟,本来应该直侍禁中,护卫君王,但昨夜已然失职。
然经此一事,他们郁夷王氏又将在新朝崛起,而这都是因为面前男子在四月从隋郡来书告知他阿翁王宣,两人相谋,而后才有李毓从他阿翁口中得到“为天下而想”之言。
在盛怒之下,李毓必然会接受宣城郡的主动调兵。
他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谋之远。
“令公。”
林业绥朝其颔首致意。
王大郎又转身对太子恭敬行礼:“殿下,郑氏与太子妃尚未找到,我始终不放心,还是亲自去找为好,殿下也能安心即位。”
李乙当下同意,然后抬手回礼。
见君臣二人要为天下未来的局势而商量,谢宝因主动开口:“你与殿下先行商议,我去殿檐下等你。”
林业绥眉头拧起,抬眼往远处看去,见四周有操干戈的卒士才颔首,但心中依然也不放心:“不要离我太远。”
郑氏还未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归咎在女子身上,倘若知道女子在兰台宫,也必会拼死一搏。
谢宝因莞尔而笑,答应男子所言以后,转身离开。
林业绥也很快就命部曲去寻宫人随侍在妻子左右。
李乙见到此况,对羊元君的忧虑与内疚就深一分,他严令卫尉再率兵去寻,然后才与男子说起正事:“今日我虽然成功夺取兰台宫,但惟恐会有誓死跟随李毓的顽固之辈,诋毁我为乱子贼臣,不知令公有何计谋。”
即使他此举是正义,可其中屈折难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业绥神色淡然,他既敢筹谋此事,也必然将每一步都已布置好:“殿下不用为此担忧,这些事情有裴爽解决,在殿下即位之前,他会先亲书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布告天下。”
裴爽的声誉,天下众人皆知。
李乙终于能够放心,随即又言:“我已预备在六月朔即位。”
“殿下是君,这些殿下都不必与臣商榷。”林业绥望着依然人心惶惶的兰台宫,说出心中所真正担忧的,“但殿下在即位以后,最为紧急的政事就是要解决突厥之患,这将是殿下以后为君在史官笔下垂名的政绩。”
昔日李毓篡夺帝位,他为回国都以谋事,不得已与突厥求和,今日既然已经事成,突厥也必须有所措置,否则以后将成后人的灾祸。
虽然两国协定二十载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求和,是因为他们已经难以抵御王桓的攻势,待休整好,待拥有再次侵略的能力,突厥又岂会再遵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李乙背过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经想到,为避免战事拉长,拖累百姓国政,所以只求速战速决,我六月就会将林将军与王将军共同遣去隋君援助征虏将军,在七月以前就要主动攻击,让突厥手足无措。”
“殿下。”
林业绥循声抬眼。
禁卫武官就拱手站在不远处:“太子妃与郑氏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男子的仲子被郑氏夺走,当下先追问:“是否有见到一稚儿?”
禁卫武官摇头。
同时,博陵林氏的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迅速前来:“家主,我们将兰台宫搜寻数次,依然未找到三郎。”
林业绥闻言,漫不经心的朝女子看去。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的视线,与其遥遥对视,顷刻间就不言而喻。
林业绥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冷声诘问:“郑氏在何处?”
禁卫武官惶恐对答:“幽禁在蓬莱殿。”
林业绥看向旁边的储君,拱手请求:“臣想亲自审问。”
李乙对郑氏已经不愿浪费口舌,心中也想好要如何处置,连见都懒得见,听男子如此说,颔首笑道:“令公随意,我也要去见元君。”
君臣辞别以后,林业绥走到女子面前,温声宽慰:“庆幸还未见到尸骸,我先去讯问郑氏,幼福是否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果断颔首。
在去往蓬莱殿的路上,她思虑很久,心中也明白郑氏所怨恨的是自己,于是在即将到殿门的时候,她主动开口:“我想独自去与她会面。”
林业绥闻后,沉默看她。
谢宝因知道他心中对郑氏依旧不放心,于是以手去握他大掌,浅笑道:“信我就是。”
林业绥无奈之下,最终松口答应:“我在此等你。”
谢宝因同意,然后独自走进蓬莱殿。
殿内,卧榻两侧的帷幔束起,妇人颓靡的坐在中央,眼中空洞的望着前方,纹绣精美的深衣也难以再让她恢复神采,与昔年端阳宴的美妇相比,她已衰老。
高髻上也都有白发。
见女子单独前来,她下意识就出言讥笑:“谢夫人已然否终则泰,居然还愿意来看我。”
谢宝因闻言一笑,缓步走过去,然后在卧榻前方止步,在几案西面的坐席屈膝跪坐,与妇人对视:“你为何会如此怨恨于我?”
亲子已经被李乙射杀,大约知道自己寿命也不会很长。
妇人笑道:“我产南康的时候很艰难,一个昼夜才成功产下,倘若是其他夫人,必然不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受罪的孩子,但我对她视若珍宝。因为是我使她人生刚开始就如此痛苦,但庆幸孝和帝也宠爱,她性情也因此过于肆意,孝昭皇帝崩逝之前的宴席,她本来不能去,然孝和帝十分宠溺她。”
“最后...在十几载以后,她还是丧命于昔年那次端阳宴。”
她喃喃,随后言语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怨恨你?难道我不应该吗?!你将南康的夫妻恩爱,父义母慈全部都给夺取!”
谢宝因从容抬眼,望着愤怒的妇人,犹如神明看众生,无动于衷:“依你所言,我还应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但你却遗忘一事,天下惟有王谢才堪称豪门巨室,而我出身渭城谢氏,江东士族就曾欲以百万钱聘娶,而那些士族以数十万钱帛也未必能迎我归家。我为何要羡慕南康公主,再去夺取她的东西。”
“即使不来博陵林氏,我亦能过得更好。”
“‘博陵林氏岂能与我爱女匹配’,这才是你昔年所想,孝和帝利用我阿翁对他的感情而逼我出适,你所想的或许也是南康公主终于能羽化。”
“你所怨恨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因为你开始看见博陵林氏起势,林从安从昔年仕宦艰难到如今位居庙堂之高,执掌相权,所以才会想若是南康公主昔年下嫁来享用这些,最后岂会孤独的死在蜀郡,父母姊弟皆不在身侧。”
“可倘若今日他林从安依然不能仕宦,博陵林氏依然衰颓,为天下所欺侮,我在博陵林氏也终日郁郁忧思,林从安既纳侧室,又对我薄情寡爱,你还会怨恨我吗?你心中又是否会因此内疚?”
她与妇人对视,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犹如判决。
“你不会。”
“我所享用的与你与南康公主皆无关系。”
“但我所受苦难都与皇室有关。”
“我不会感恩,也不会怨恨。”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郑氏眼睛发红的看着女子,她心中那些无法见人的所思所想就如此被曝露,想要驳斥,但又无从辩起。
于是谢宝因接着逼问:“我孩子在何处。”
前面因女子所言而涌出的那点内疚,让郑氏好言:“为何不去问你小妹,她夜半突然来蓬莱殿把孩子抱走,我命宫人去追才知道居然是李乙逼宫射杀我儿。”
知道林真琰安然无恙,谢宝因终于安心。
少顷又疑惑不解,谢珍果夜半为何会在兰台宫。
郑氏看出女子的茫然,忽然大笑:“她好像是从长生殿跑出来的,听到殿外兵戈之声,所想居然还是你。”
而妇人言语依然不止。
最后,谢宝因听得睫羽微颤,手指用力握着几案,在望向前方的妇人时,眼中是滔天恨意。
在兰台宫的某处宫殿。
羊元君端正跽坐在席上,身上所穿是素娟直裾,上无任何文彩所饰,为庶民所穿,而自三月以来,因为饱受凌虐,十指的血肉开裂。
李乙见到殿内的妻子,几乎不敢相认,只敢轻声唤道:“元君。”
羊元君被惊醒,抬头看着男子,然后破涕为笑:“未曾想到我与殿下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但..但文儿死了。”
而李乙心中只有妻子,小心翼翼握其双手,焦急询问:“你如何,身体是否还有损伤?”
羊元君惊愕到不知所以,于是再次重复:“殿下,文儿死了。”
李乙将面前的女子简单看过,发现并无其他损伤,只是比之前羸弱,眉眼舒展:“只要你无恙就好。”
羊元君望着男子许久,希冀能见到他为此伤心难过的神情,但她找不到,于是她出声质问:“你何时变得如此寡情鲜爱?李文的亲母被迫难产而亡,丧母已经可怜,如今他也因你们兄弟夺权而死,为何你能毫无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