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而身后的堂上, 传来小女郎与小郎君认真的诵读声:“天生烝民, 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是诗经中的政治讽喻诗。
谢宝因转身,望向堂上。
小女郎端坐于西面,小郎君端正于东面,他们跪坐在案前, 连缀成篇的竹简被展开置于几案上专用以阅看竹简的器物之上。
自她今日教完这首诗,姊弟二人就一直在此孜孜温故。
命令完家臣, 谢宝因漫步走上堂:“阿兕、阿慧,学习并非一日之功,休息最为重要。”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起头,腾地站起来, 步履雀跃地绕过几案,走到阿娘身边,微微仰着头询问:“那明日还是阿娘教导我们吗?”
谢宝因低下头, 摸着大女的脑袋, 温柔笑道:“你们耶耶明日休沐。”
林圆韫眼睛一亮:“那明日是法家之说!”
谢宝因颔首浅笑。
起初,因为姊弟二人还幼小, 所以自己所教皆是与生活息息相关。
然在一月时,林圆韫与林真悫初涉及其余百家之说时, 他们其实并不喜欢。
林业绥则以他们的鸠车与陶俑在几案上模拟出一个简易的国家官吏组成, 若他们能用所学顺利从小吏成为这个国家的三公九卿, 便可提一个要求。
随后, 两人逐渐喜好于此, 常以此与对方博弈。
而第三子林真琰因年齿尚幼,不能与兄姊一同受教,林业绥每日归家以后,皆会亲自教导其识字认物的《仓颉篇》。
身体依然跪坐端正的林真悫眼中已经有几分期待,同时脱口而出:“耶耶今日为何还未归家?”
谢宝因回头,望着堂外:“他去为陛下造宫室了。”
如今是李乙即位的第三年,在天下安宁、国策初定,并重新与士族分配好天下利益以后,终于开始着手筹备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陵墓营建事宜。
经过三省长官及宗.正的商议,最终决定将陵墓营建于国都以西的平原区域。
并在那里围出比昔日君王的帝陵更为广阔的城池,东西周长近千里,除了安放帝后的陵墓,日后会有多位功臣陪葬进入,在营建好以后,将迁徙昭国郑氏及百姓前去居住。
这就意味着陵墓已经不止是帝王死后灵魂安居之所,它还昭示着天子欲要造万世之功的野心。
身为尚书令及中书侍郎的林业绥也亲自前往监督。
光线渐渐昏暗,媵婢入内点燃左右所立的树灯。
谢宝因也温柔提醒道:“已经黄昏,你们理应回居室去盥洗,然后寝寐。”
林真悫与阿姊对视了一眼,站立起来,走到堂上,微躬身低头,认真拱手道:“阿娘,那我走了。”
谢宝因颔首,而后又垂头。
林圆韫迅速抱住女子的腿,弯眼笑道:“我要在这里陪阿娘。”
夜阑更深时。
处置好家中及汉中郡的事务,谢宝因伸手将帛书收起。
然刚抬头就见林圆韫已经伏案熟寐,竹简也四散倒下。
她无奈一笑,从莞席站起身,直裾之上的五彩纹饰也随之而动。
谢宝因穿好脱下的丝履,便绕出几案,缓步走到西面,弯腰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简,将其卷好后,放在坐席上。
发觉了一些未曾连缀成篇的简片。
谢宝因看到简片上的“父寡情”几字,神情稍怔,最终屈膝跪坐在一侧,拿起这些简片,逐一阅看。
【第一根简片写:“夏四月,琰哭父寡情。”】
林圆韫今年已经八岁,而林真琰才将满四岁。
虽然还差三月,但林业绥已经预备让其远离父母。
甚至比昔年阿兕、阿慧姊弟还早。
与兄姊不同,林真琰性情内敛,不喜言语,最为依恋阿娘。
只要身边未见阿娘,便会惊惶大哭,比其阿姊幼时更甚。
在向耶耶号啕无果的情况之下,林真琰哽咽着稚声稚气道:“耶耶坏!”
最后,男子沉默着离开了。
但依旧还是让幼子与他们分居。
【第二根简片写:“夏五月辛酉,清酒,辛。母怜,怨父,兕悦。”】
【第三根简片写:“夏六月,父不喜兕,然兕亦是。”】
谢宝因不解皱眉。
他们父女之间的共处从来都是和谐的。
比起阿慧、阿瞻,大女林圆韫或许与男子更为亲近。
【第四根简片写:“夏七月朔,黎明。母熟寐,泣。父望之,神色哀戚。”】
就是在几日之前。
谢宝因垂眸,开始深思。
那日,她好像是又梦见了与阿娘在一起的小妹。
自小妹离世后,自己就常常如此。
而当时,她刚醒寤便见到坐于卧榻边的男子。
他伸手擦着她的眼泪,神情,言行从容之下就决定着一个士族的存亡:“天下已定,利益也被各大士族分食,范阳卢氏是理应处置了。”
大约是顺序有误,下一根简片之上记载的便是去年的记事,书:“冬十月,王祖母曰‘琰类母’,父不悦。”
然才阅至第五根,履地声逼近。
谢宝因循声望向堂外,男子迎着满堂的树灯光亮朝自己走来。
三重深衣与玄色长冠彰显着来人浑身的淡漠与威严。
看着还在熟寐的大女,她向左前方稍转动长颈,命令跪侍在北面坐席左右的媵婢将其抱离。
在假寐的林圆韫忿忿道。
怎么阿娘也如此!
她还未能知道自己为阿弟所想的谋策是否有用呢。
林业绥走近,轻下声音:“我说了不必等,家臣未来?”
谢宝因仰长脖颈,注视着他:“有来,但我也才处置好事务。”
林业绥视线瞥向北面,果然堆满竹简与帛书,而后弯腰亲在女子唇上,嗓音沉浮不定,带着淡淡笑意:“原来幼福并非是在等我。”
谢宝因也已经习惯男子在居室外的亲近举止。
但仅限于一触即分。
她递出手中的简片,双眸含笑:“阿瞻说你寡情。”
林业绥挺直腰背的同时,又乘势蹲在跪坐的女子身前,大掌接过,望了眼,随即开怀而笑:“他并未言错。”
谢宝因将手中剩余的简片放回几案后,与其商量:“我想让阿瞻重新回到我们西面的居室居住。”
林业绥闻言,低下眸子:“已经有三月,若此时将他接回,岂不是要前功尽灭。”
谢宝因缄默顷刻,最后撑案要站起,言行如常道:“既如此,我会带着阿瞻前往汉中郡去居住两年,待他稍微成长一些再归返建邺。”
林业绥瞬间便抬起眼,抓住其腕,语气有急切,有无奈:“他太过依恋你。”
对此,谢宝因仍不能认同:“可孩子以后的品行端正与否,并不在于是否常在父母身边,在于家中教导,只要你我悉心教诲,他即使不能建功,但必能立业。”
林业绥似是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简片放下。
他的左手则依旧还握着那截腕骨:“五岁。”
谢宝因浅望一眼:“六岁。”
林业绥的胸膛轻微起伏,做出退让:“五岁半。”
谢宝因只是看着他不言。
与女子对视良久后,林业绥垂眼,低喃一声:“六岁便六岁。”
谢宝因冁然,跪直身体,伸手将其长冠摘下:“阿瞻类我,你为何不悦。”
若说林真悫的眉眼是类其父林业绥,透着一股肃杀的剑刃之气,那林真琰的眉眼便更类其母谢宝因,更为温和,但在以后,随着他们成长为大人,又是截然相反。
林业绥先以余光扫向案上的那些简片,随后才言:“只是不想他与幼福的羁绊过深。”
谢宝因稍怔,然后继续解冠:“阿瞻是我们的孩子,父母子女就是这样,我们与他们骨肉相连,注定要有羁绊,直至他们长大,直至我们离世。”
她忽然想到,阿兕、阿慧刚产下时,男子也是如此。
虽然会抱在怀中,对他们温和有笑,不似待外人那般凛然,但那也只是责任的驱使。
及至他们两三岁才有所改善,像父女、父子。
可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幼子,面前之人始终都未能有父爱释出。
林业绥伸手抚着妻子直裾大带两侧所饰的组佩,比其余士族郎君要浓的睫羽轻垂,遮住眸光,此刻在外的威严已不再,只有示弱,语气又轻又暗哑:“你我是紧密相连的夫妻,那幼福又为何不与我多亲近。”
谢宝因低下头,猛然醒悟:“所以你才要阿瞻比阿兕他们还要先独自居住。”
三年以来,她的确万事以幼子为先,以致于有时待林圆韫与林真悫也未如往昔。
她常以为幼子的惊惶是源于刚产下就与自己分离的不安,但其实婴儿无知,是她的愧疚、不安,从而导致了林真琰对自己的依恋。
林业绥没有回答。
谢宝因放下长冠,重新跽坐在地,对此事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你又为何不喜阿兕?”
阿兕与阿慧都已经独居。
林业绥也松开抚组佩的手,而是转头,饶有兴趣地用指拨弄着几案上的那些简片,一支一支看去,在看到某一支时,动作有所滞泻,唇边的笑变得意味不明:“他们是你我的孩子,我岂会不喜,只是那日清晨..我神情稍有几分肃然。”
在即将要进深处的时候。
阿兕来了。
他拨弄简片的手,少顷便出现在女子的唇上:“幼福难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