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玉藻带着鹿皮回到厅堂的时候,看到那个老妪还伏跪在地上,女君跽坐案前,静静看着前面的竹简,堂上十分寂静。
她往地上瞟了一眼,然后赶紧径直走去北面坐席前,把鹿皮置于漆木平盘,连着平盘一起放在女君案前。
接着堂外又进来两个侍女,先后走到女君身边,前面一个侍女跪坐下去,将两只手端着的铜灯奉上,另外一个拿着凭几,小心放置在坐席后面。
谢宝因刚一抬头,跪坐的侍女马上就伸手过去,把她面前摊开的竹简收起。
玉藻也把边沿的漆木平盘轻轻推过去,再弯腰把几案上面的铜灯举到女君眼前。
谢宝因用手托起鹿皮,在油灯下,她才发现这些走针竟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思索过后,抬头问堂上的老妪:“你在林氏最久,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女功。”
林氏开始忙林卫铆的亲迎礼,几个郎君娘子都在家中,奴仆出去需要跟着主人才可,建邺城里也不会有人敢补世家用来纳币的东西,因为当年那个替世家以其他动物皮毛缝补成鹿皮的已经死了,被士族所杀,罪名是扰乱士族清风。
李媪听到“最久”两个字,额头从手背上离开,但是伏地的身体还是不敢起来,就这么抬头看着,确定是在跟自己说话后,战战栗栗起来。
侍女也从女君手里捧过鹿皮去给老妪。
李媪拿着鹿皮,膝行着把身体调转了个方向,面向门口,然后在照进来的日光中,用手指强硬的掰开有针线走过的地方,最后把鹿皮还给侍女,面向女君再次伏下,禀道:“南北所穿的衣服不一样,女功针法也不一样,像这种的针法多半都是南方郡县的娘子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我记得东边屋舍周侧夫人身边有个侍女,女功很好,她也是从南方来的。”
谢宝因视线落在老妪身上,心里在算计着这件事情,随后命令了句侍奉在旁边的侍女:“女郎诞生才三月,现在还是肤如凝脂,我一直都想要遣人在建邺找个女功好的,专门给女郎缝制贴身衣服,既然家中有擅女功的,你去东边屋舍找来。”
突然叫人来这里,瓮中的东西会受惊。
跪坐着的侍女马上把双手放在腹前,低头领命,起身离开。
身体贴着地上的李媪听到女君没有喜怒的声音,冷淡到像是融化的雪水,变得更加敬小慎微,侍女路过身边的脚步声咚咚作响,都能让绷紧身体。
事情已经初现端倪,谢宝因扫向堂上:“起来吧。”
李媪慢慢直起身体:“不知道女君是怎么看出鹿皮被烧损了。”
谢宝因抚过案上的鹿皮,两指轻扯了个焦黑的小球:“面上有被烧过的绒粒。”
李媪看着自己的手,顿时明白过来,这绒粒放在掌心都难以看见,侍奉主人的手,根本就不能摸不出来。
谢宝因笑道:“这里已经没事。”
上半身刚从地上离开的李媪又立即撑着地站起,行礼退出去。
转瞬谢宝因便厉声命令身边的侍女:“遣人去盯着那个老妪。”
【?作者有话说】
[1]《国语·晋语八》:“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第71章 尚书仆射
侍女从西边屋舍出去后, 心情雀跃的哼着乐府诗的音韵,在走到东边屋舍的时候,突然远处有人喊了她一声。
“红鸢!”
一个老妪放下手里的瓠, 一只手叉着腰, 伸手就来拧她耳朵,“你不好好侍奉女君,怎么乱跑出来,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被唤作红鸢的侍女满不情愿的摘下几片叶子,折来折去:“女君特命我去周侧夫人的屋舍里面找人, 我不是失职来玩。”
“女君怎么会命令你去来。”刚说完,老妪又心存侥幸的再次开口确认, “真的是命你来的?”
她们母女不属于奴隶,只是当年家中贫穷,所以才以钱财赎来的,因为并不是人身自由都永生永世属于主人家博陵林氏, 也不是世代都侍奉的博陵林氏,所以很多事务并不会让她们接触到,她这个小女当初能够西边屋舍侍奉女君还是缺少洒扫的侍女。
在西边屋舍熬了一年多, 终于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但是被人给质疑的红鸢脸色十分难看的看向这个母亲:“我编造这种谎言干什么,难道我哄骗你还能够得到女君的赏赐。”
老妪听见女儿这么说, 立马明白是真的,开心的前仰后翻, 很快又摆出母亲的样子勒令:“那你要谨慎办女君给你的事情, 这是在女君面前表现的机会, 要是女君看你事情做得好, 可能就会让你去居室侍奉了。”
红鸢点头, 然后捂嘴变得着急,留下一句“阿娘要是再说下去就真的会耽误女君的事情”就匆忙离去。
赶到周侧室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红鸢走进去,低头喊人:“侧夫人。”
坐在庭院里面的妇人抬起头看她,眯起眼睛愣了好久,在脑子里想这个侍女是在哪个郎君娘子的屋舍侍奉的。
红鸢看了出来,不慌不忙也没有丝毫局促之色,坦坦荡荡的报出自己名字和来处,又不拖沓的说出来意:“奴叫红鸢,是女君和家主所住屋舍的侍女,女君想要找侧夫人身边那位善女功的侍女去帮女郎做些贴身衣服。”
周侧室听完缘由,也没有多想什么,心里还觉得高兴,这位女君是怎么对待三娘和五郎的,她都知道,虽然平时很少去西边屋舍,但是一直很感激,时时想着要报恩,转头就喊了个名字:“紫朱,你跟着去一趟西边屋舍,用心侍奉女君和女郎。”
一个侍女从居室里面出来,向周侧室低头行礼后,跟着红鸢离开。
在快要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的紫朱脚步开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落后前面的侍女很远,她在心里想了想,然后迅速的快走几步,停下来,侧过身体,拉着红鸢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将腕上的东西一路挪到了红鸢手上:“我一直都是东边屋舍侍奉侧夫人,侧夫人不喜欢出来走动,我也就很少跟着出来,更没有来过女君这里,不知道女君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红鸢看到她拢过来的东西,赶忙笑着推拒,把玉镯子原样还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女君因为听李媪说你擅女功,女郎又刚出生三个月,肌肤柔嫩,时时都被衣服弄得后背变红,所以特命我来找你去,尽管安心就是。”
紫朱摸着玉镯,只能暂时把心里的不安给摁下去,双手紧紧攥着,交叠在腹部,一路上不敢东张西望。
等到了西边屋舍,走进庭院,在厅堂外面深吸了好几口气,把脑袋垂得更低才硬着头皮进去。
玉藻端着漆碗出来,看到不认识的侍女来,好奇的用余光扫了眼,站在庭院里面的红鸢看见后,心里打起算计,凑上前当成说是平常趣事那样,把刚刚来的路上,紫朱给自己玉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玉藻听后,顺嘴就说出句“应该是心虚了”。
紫朱低着头,上阶到议事厅堂,看到的就是女君跽坐在书案前面,用手撑着颔,安安静静的看阅着竹简,层层叠叠堆垒成髻的乌发里只斜插、正插着简单的白玉钗与玉篦,衬得她是温婉玉人。
灯盏里面的火苗恍恍惚惚,就像是庭院里来的清风吹过。
堂上这么静好,更加让她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在南方家乡的时候,每次风雨来临之前,也是这样。
两只手死死贴在腹前,略显紧张的喊了句:“女君,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抬头望向面前,一身丁香色的襦裙,相貌也确实有南方娘子的风韵,她收起支颔的手:“听说你的女功很好,我想让你帮女郎做一些衣服。”
心里装着事情的紫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一鼓作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不知道娘子现在醒没醒着,就算是睡着也没事,我看一眼就知道身长,我想早点回去做出来给娘子穿。”
这么多话说下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像是生怕说慢了,性命就要留在这里。
这样连心都不能安定的人,竟然也敢在主人家里做出那样的事情。
谢宝因目光微闪:“女郎去了夫人那里,还需要再等一等,不过我今天刚好得到一件东西,需要你给我见教见教。”
紫朱大着胆子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君:“女君尽管问,我要是知道一定告知,不敢见教女君。”
谢宝因目光微闪,朝面前微扬下颚:“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紫朱看向案上的漆木平盘,楞在原地,想到什么后,瞳孔猛地放大,下意识要张嘴否认之际,忽然灵光涌现,转了话锋:“这是鹿皮。”
把她一切神情都纳入眼底的谢宝因不急不缓的抚上鹿皮,正视过去,微微一笑:“我在家中的时候,也喜欢跟家里姊妹弟弟一起玩闹,哪怕是现在嫁来林氏也很难改掉这样的性情,经常跟侍女老妪言笑,谁不知道竟然画虎不成反类狗,她们不仅不把我当女君看,还要去认家中那些低贱的奴仆做主人,把她们说得话当成不得不听的圣人之言,对我这个和你们家主行过周公六礼的女君只剩欺诳。”
掌心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上,在这静谧的堂上发出“砰”的声响,谢宝因的眼神逐渐变冷,每一字都是在说她是世家夫人,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是他们的主人:“我治理家中事务也一向都以‘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为准,只要在大节上不超越界限,明白谁是主人,小节上就算有所出入也可以,但是没有想到这次竟然还在家中惹出更大的祸端,你们连大节二字都不顾了,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大节,不知道怎么侍奉主人,你也不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女郎也小,我不要你的性命,黄昏时分之前就离开,要是在建邺不能待,那就回你自己的家乡。”
被世家赶出去的奴仆,基本都是僭越主人,建邺城内不会再有士族会愿意用钱财赎买。
紫朱嘴唇微颤,她父母早亡,幼弟也溺亡,财产被族人吃了绝户,南方的家乡早就已经不能够回去,绝对不能被博陵林氏赶出去,她的这颗心在左右摇晃,最后做出抉择,猛然泄气的双膝跪下,在原先李媪伏拜的地方,身体伏地:“禀女君,我认识,这是后天二郎亲迎礼要送去袁家的。”
随后,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开始战栗。
谢宝因偏过视线,望着灯盏的火苗:“原来需要我问一句,你才肯说一句。”
听着女子愠怒的语气,紫朱眼睛看着地上,赶紧把所有事情全部都禀告给女君:“初十那天日出时分,黄媪拿着鹿皮来找我,说是五郎不小心给烧损的。”
谢宝因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几案,沉吟不语。
林卫隺是周侧室所生,紫朱又是侍奉周侧室的,当然要保护这个郎君,只是她和她夫人都不怎么喜欢出来走动,所以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长兄要看两位郎君的经学如何,五郎为了写治国策论,已经勤勉到很久没有出过自己的住处,林却意还因为这件事情取笑他事前不准备,临事慌乱应付。
除去林卫隺,还有一人。
黄媪?
她记得自己刚怀上林圆韫的时候,就被那老妪身上浓烈的气味给扰得心神难安,为此还特地问过名。
这黄媪从前在林氏也是仗着有李秀在,侍奉主人一直糊弄。
这是,玉藻从厅堂外面走进来,看着伏倒在地上紫朱,径直走到女子身边,弯腰附耳道:“那黄媪看到我们去侧夫人的屋舍找人,果真开始不对劲了,想尽办法跟家中奴仆打听我们这里的消息。”
谢宝因想到往日的那些事,只让她去找来李媪,还有几处疑云,需要再问个清楚。
等到林圆韫回来,紫朱估摸出身长,便赶紧从地上站起离开。
李媪也很快来到堂上,低着头,叹气摇头:“禀女君,这件事情我不好说,女君应该知道,我虽然是钱财赎买进林氏侍奉的,但是因为已经侍奉郎君娘子很久,所以家主的祖母也就是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些事务也会让我来治理,但是后面老夫人去世,黄媪攀上李秀姑妇,我就只做洒扫的事务,不怕女君取笑,我活到现在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嘴里肯定对她没有什么好话。”
谢宝因知道她是不想落人话柄,被家中其他奴仆疏远,莞尔道:“你既然不好说她,我就来问。”
李媪脸上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个样子,爽快开口:“女君是主人,女君如果要问,我不敢隐瞒。”
谢宝因开口,只问:“她是不是嗜酒。”
家中奴仆能够惹出的祸端也就那些,那天需要用浓香遮盖的,除了酒,还能是什么。
李媪点头,就像前面她自己说的,她对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话,所以说到这里,:“黄媪也是老夫人从外郡用钱财赎买的,她很喜欢喝酒,也喜欢博弈。以前就出国事情,她夜半只顾喝酒,让家中的奴仆在夜里去了东边屋舍,只是事情没有闹大,所以李秀没有说什么。”
那个奴仆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了事。
谢宝因大概猜到一些。
听到博弈两个字,她笑了笑,说好听是博弈,难听就是赌博,赌博之风曾经也在建邺世家子弟里面流行过,曾经朝中有位重臣,发现身边的僚属整日喝酒赌博,荒废政务,一怒之下,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当场把酒器和赌博用具丢进江中,参与其中的全部鞭打,并训诫道“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1]
从这位重臣开始,本朝才开始禁赌之风,士族家主全部纠察族中子弟,严厉训斥。
没有想到世家里面的奴仆还有遗留,看来她需要为国好好治理。
李媪抬头看着女君神色,问道:“不知道女君要怎么处置黄媪。”
谢宝因望着越来越式微的火苗,笑道:“今天已经不早,剩下的明日再说,鹿皮的事情你得好好看着,再给黄媪多安排些事务,让她没时间跑去侧夫人的屋舍,她要是敢跟你闹,你就说是我命令的。”
李媪点头,低头领命退出去。
眼前昏暗的谢宝因直直看向外面,发现天色已晚,突然前面出现了人影。
侍女匆匆进来,在堂上站定,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女君,家主擢升了。”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理朝政,缺一不可,但是自从旧人逝去,中书省已经有三年没有长官。”
“大理寺卿林业绥在任近一年,处理大量积压案件,牵涉上万人,无一人冤诉,我有意点其进入三省。”
“远在外郡别墅的王侍中只说全由朕做主,不知谢司徒和郑仆射怎么想的。”
...
半个时辰后,谢贤、郑彧先行离去。
林业绥独自离殿时,刚行至阶下,便伫立不动,只是微垂视线,盯着正沿阶而上的两人,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今日这盘天子亲自布下的棋局,有托孤之势,他急切的想要打破早已形成的三省长官皆由三族把握的局面。
殿外宫卫看见男子出来,趁他伫立之际,也紧着低声开口:“陛下今日日出时分就偶感身体不适,不愿让医工来瞧,食时就宣召了谢司徒和郑仆射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