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10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那斜卧席上的少年正是顾渊,剑眉一皱,“长安的香孤闻不惯。”

  少年走到香炉边,先探手试了试香,又凑近轻轻一嗅,“是好香。”

  当他靠近时,阿暖将头更低下了些,好似一门心思全都专注在这香炉的丛丛孔洞中了。透过袅袅香雾,他看不分明她的脸容,心中感到有趣,有意往侧旁挪了挪。

  不出所料地,她亦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的注视。

  他微微一笑,又道:“然则殿下闻不惯长安的香,恐怕只是没闻到长安的好香罢了。”

  顾渊眸光危险地一动,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袍袖一拂,“三郎请坐。”

  小红楼的丫头正于此时端上了茶水来,在帘外候着。阿暖敛着衣袖拂开帘幕,与丫头絮絮数语,低头托着茶盘进来。薄三的目光又随着她的脚步晃了一圈,忽然凝定在她的脸上。

  “这位是……”他转头探询地问顾渊。

  顾渊啧了一声,“是孤从睢阳带来的一个丫头罢了。阿暖,来见过广元侯家的薄三公子。”

  她将茶盅放好,仔细地斟好了茶,才终于转身正面向薄三跪下,“奴婢阿暖,见过薄三公子。”

  薄三笑了。长眸中的笑意宛如和煦的春风,柔缓而坚决地催开了春冰,他柔声对她道:“我见过你,就在昨日,广忠侯府门外。”

  她低下头去,顾渊冷冷挑眉:“你何时又出宫了?”

  薄三忙笑道:“殿下且莫怪罪。既然是我的本家,还请殿下给个薄面才是。”

  阿暖一惊,手在袖底猛烈地一颤,眼神却按抑住了:“公子如何知道……”

  “你家殿下三天两头向我说起你呢。”薄三回头对她莞尔,“听闻你姓薄,却不是河间薄氏?”

  顾渊在这时终于懒懒地发了句话:“三郎不必再问了,她与我赌咒发誓许多遍的,说她绝不是河间薄氏。”

  “然而薄氏子弟取名有讲究,我单名是个‘昳’字。”他想了想又道,“你的名字竟然也暗合我们家族谱。当真不是河间人么?遗憾了!”

  顾渊理了理腰间的山玄玉,“你有什么好遗憾的?”

  薄昳笑道:“我原以为你约我在此地见面,当是有佳人美景;谁知见到了佳人,却是与我同姓,自然遗憾!”

  这两人一来一去地打着机锋,偏还要拉她做比,阿暖心中无比烦恶,便躬着身子欲偷偷出去,不防薄昳忽然唤了一声:“这可是女郎丢的香囊?”

  阿暖回头,却见他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旧香囊,绣线上的色泽都因年深日久而晦暗了,她心中暗道不好,连忙道:“是奴婢的,多谢薄三公子!”伸手便要去拿,薄昳却笑着将手举起不让她够着——

  “女郎还不肯说么?”

  她一怔,慢慢抬起头来,直视进他那一双温凉的眸子里去。

  “薄三公子想听什么?”

  “这香囊上的刺绣,源出平阳。”薄昳一字一顿地道,“而这样精湛的绣工,在下只在先出母陆氏的遗物上见到过。”

  先出母陆氏。

  五个字,蕴含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广元侯薄安,曾娶先陆皇后之妹,育有嫡子名昳;玉宁八年陆氏以谋反族诛之时,广元侯薄安当机立断,一纸休书将陆夫人抛弃,这才免了连坐之祸。陆夫人被赶出侯府,杳无音讯。

  这件事在京师宗戚之中并不算秘密,广元侯明哲保身,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闻。顾渊是外来藩王,却听得津津有味:“广元侯一脉在薄氏子弟中并不出众,也难怪要出此下策了。”

  薄昳尴尬一笑,这位大王生性无忌,这样当着他的面议论他父亲,他也只有攥紧了香囊对阿暖道:“你到底是谁?”

  阿暖将目光望向顾渊,彼却也恰于此时好整以暇地朝她望来,眼神深不可测。她静了静,慢慢地道:“奴婢是梁王殿下的宫里人。”

  薄昳笑了。顾渊也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眉毛。

  好机警的回答。

  薄昳眸光愈柔:“我并无害你之心,今日既让我见到了你,你的身份我迟早查知,你又何必隐瞒于我?”

  顾渊站起身来,将果子往空中一抛,落进自己嘴里。“行了行了,你当着主人面为难丫头,又是什么意思?”眉眼一斜,“三郎有时刨根究底,终归惹人嫌厌。”

  薄昳微微一怔,旋即轻笑,“殿下教训的是。”

  顾渊满不在乎地往外走,“今日便谈到这里罢。”阿暖立即跟上。

  薄昳望着他的背影,“殿下可曾向皇太后请安过了?”

  顾渊的脚步顿了顿,“请是请了,安却未必。”

  薄昳的眸中又浮起了那种志在必得的笑意,“那殿下下回去长乐宫时,不妨将这位女郎带上。”

  “哗啦”一声,掀开的帘幕重重垂落,玉钩在梁间不住地叮当晃动。顾渊领着阿暖自自若若地离去了。

  薄昳在茶香与脂粉香中静静立了许久,终于,对着虚空缓慢地开口:“你都看见了?”

  一声婉转轻笑,幕后的蒙面女子窈窕而入,挽着垂髾低身看了看茶,掩口笑道:“我看见你失魂落魄,真怕她是你亲妹妹,你可如何是好?”

  薄昳回过身来,他身形修长,一袭青袍衬得人如玉树,面色霁和:“她就是我妹妹。”

  女子抬手揭下面纱,绰约一笑,容姿清雅出尘,赫然是本应在未央宫中的梅婕妤!

  “三郎刚才却不坚持。”她清声道,“还让梁王去太后那儿找路子?”

  薄昳走回案边,轻轻抿了一口冷茶,若有所思,“我还摸不清楚梁王的意思。他这样将个大活人摆在我面前,你说他是在威胁我呢,还是在利用我?”

  梅婕妤道:“我看都不是。”

  “哦?”

  “他是在讨好你呀,三郎!”梅婕妤探身过去点了点他的额头,薄昳的面色一时有些不自然了,她觉得有趣,兀自笑得开怀,“薄家是滔天的权势,其他四位薄侯都是宾客盈门了,唯有你广元侯府,历来恭谨得很,我若是梁王,我要讨好薄家,也必从你下手。”漆黑带露的眼珠子灵巧地一转,“你看,便我自己,不也来讨好你了么?”

  薄昳微微一笑,不再接话了。

第十五章 无以复顾

  回到建章宫时,日影已西,顾渊在太液池边停下了脚步,侧首望向浩淼无边的池上夕照。太液池是前朝开凿的宫廷大湖,通万方水系。先帝孝钦皇帝在位时,痴迷炼丹求药、访仙登天,听信了方士的话,在太液池上堆垒出了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说是可以吸纳祥云瑞气,保佑大靖国泰民安。这么多年过去了,祥云瑞气是未见得,国泰民安也似乎不确,但太液池上那三座仙山却永远是不争不辩地屹立着的,当此薄暮冥冥时分,秋中的水汽蒸腾盘旋,将仙山笼在云雾之中,倒真好似海市蜃楼一般可望不可即。

  他听见身后少女的呼吸声,清浅,就如这漂浮在仙山仙水之间的雾气。他还能留住她多久?他不知道。

  这一步棋已经走了出去,他没有悔棋的道理。

  “你大约以为孤还在试你。”他终究打破了沉默。

  她安静地道:“殿下睿智,一眼即可看穿奴婢,哪里还需试探。”

  这丫头,转圜得挺快。他心中冷笑,往前踱步,“不错,我不是在试你,我是在试他。”

  她不答话。

  他道:“孤只是未曾料到,你见到亲兄长,反应也如此冷淡——你这个人,是不是天性凉薄?”

  她幽然一笑,“殿下神机妙算,奴婢当真无甚好说。奴婢的母亲被广元侯赶出,与薄三公子分离,奴婢从小未见过生父亲兄,不知要如何才算亲近?”

  他沉默良久,直到那夕雾好似都笼集到了他的脚底,像是少女不可捉摸的眼神,他方轻声开口:“你处心积虑到孤的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她闭了闭眼,“奴婢所求,并不止于认祖归宗。”

  他道:“你到底求什么,告诉孤,孤会帮你。”

  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示要帮她了,她原该欣喜感激的,此时却只能咬紧了下唇用力道:“奴婢谢殿下恩典,奴婢所求的事……只怕殿下帮不了。”

  他惊讶地笑了,眼里熠熠光彩如天外银河流转不定,“即便孤成了皇帝也帮不了你吗?”

  他言笑晏晏,说得轻松愉悦,她却震惊地后退一步。他眉头一挑,端等她回应,她将头别了过去,“殿下慎言……”然而自己都觉自己毫无底气,他更是笑得放肆:“怎么,你会立刻去找你阿兄报信么?”

  她静了静,“奴婢不会。”

  他看着她立在月光之下,卑微而矜持,如一片虚幻的影,他那素来顽固的心忽然动了一动,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孤。”

  “奴婢会一直陪着殿下。”她肯定地重复。

  光阴在一日日的听课、请安、觐见、密谋中度过。阿暖并不知顾渊与薄昳有何串联,也并无心去知。她只安然地等待着顾渊对她做出一个安排——他终归要将她送回薄家的。

  然而他也并没有带她一同去长乐宫请安。亲王带个婢女向皇太后请安,那简直是要娶她的意思了,而他绝无这个意思。

  他也不再需要她陪同去上课了。周太傅的课业已绝不是她所能听懂的了,他现在学习的是周太傅最拿手的《礼经》,是登堂入室的大道了。

  长安的月光是凉的,不似在梁国。她在玉堂殿中供事,皇宫里的奴婢是真正的勤恳,反而教她闲了下来。她早不去顾渊跟前伺候了,两人都似在避忌着什么。虽然她仍住在他寝殿之侧的耳房,夜间,当冰凉的月光洒入窗牖,她还能听见殿下在内间辗转反侧的声音——

  他也会睡不着么?

  她漫然想,一根根数着被月光照彻的窗棂子。

  他那样心机深重的人,将天下人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应当是成竹在胸举重若轻才是,怎么还会睡不着呢?

  她不愿意再想他了。

  前朝以十月为岁首,本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然而十月旦仍旧是普天欢庆的大节日,便如过了个小年关一般。自十月中旬起,四方诸侯、万方臣国,皆来大靖朝见天子,宫中一连半月举办盛大筵席,灯火高烧,笙歌缭绕,好像永远不会有停歇的一天。

  十月旦这日,皇帝在建章宫太液池边设宴,邀请了内廷外朝中二千石及所有妃嫔命妇,钟鼓齐鸣,歌舞喧阗,直将仙气缭绕的太液池都烘作了人间凡境。

  太液池边凉风台上,坐着大靖皇室,居中是皇帝顾谦,喝了些酒,面泛潮红;皇帝身侧是梅婕妤,一边哄着皇帝,一边哄着乳娘怀中的皇三子;再远些是文婕妤,笑容淡淡,不多言语;顾渊坐在另一侧,袍襟整肃,神态却很是无聊。

  在凉风台的一隅,坐着薄太后。

  她本不该坐在那么偏的地方,众人劝也劝了,她却道这边凉快。秋节将尽了,哪里还求什么凉快?然而她隐在暗处,手中执着一盏绿玉镶嵌的漆羽觞,轻轻地晃动着,神容安然。偶有内命妇向她祝酒问候,她便安静回礼,掩袖虚饮,再放下来时,羽觞里的酒还是那么多,不增不减。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顾渊再来向祖母行酒时,终于是带上了阿暖。

  薄太后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了少女的脸上。

  阿暖斟酒如斟墨,姿态优雅,却未免太慢了些。顾渊端起羽觞向薄太后贺寿,不出所料地听见薄太后发问:“这是殿下那边的奴婢?往日未在三宫里见过。”

  “回皇祖母,是孙儿从睢阳带来的趁手奴婢。”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薄太后的眸光深了深,面上却堆起了笑容,拉过了阿暖的手,软语寒暄:“丫头本家姓什么?老身看你很有眼缘。”

  阿暖细声细气地回答:“回皇太后,奴婢本家姓薄。”

  薄太后面色一变,顾渊当即喝道:“婢子放肆!”

  阿暖惊惶失色:“是奴婢放肆!奴婢本家虽然姓薄,却是南方人……”

  薄太后将身子往后方微靠,脑海中回想起半月前薄昳来时的说辞。薄安与陆玄默的女儿……薄昳的嫡亲妹妹……

  薄太后愈加温柔了:“你不必瞒我,三郎都与老身说了,小陆夫人当年离开长安时身怀六甲,历经千难万险,方到睢阳定下居处。老身待陆氏的事情揭过之后曾专门派人去找,也没能找到小陆夫人,天可怜见,竟让你到了梁王殿下身边,兜兜转转,终究让老身与你相见……怎么哭了?”

  顾渊闻言一惊,便见薄暖抬起头来,竟真的是梨花带雨,盈盈欲坠,清丽眉目间一抹忧悒,简直连他也要心软了。薄暖压抑着哽咽道:“阿暖何德何能……得以再见姑祖母……”

  这话一出,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

  顾渊侧首,见凉风台下衮衮诸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没有人注意到他刚刚一瞬间的失措,与此刻无止尽的恐惧。

  薄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已认出薄暖,即刻便领她去见了皇帝,皇帝撑起身子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这等大事,终究不可莽撞。”顾谦慢条斯理地道,“依儿臣的意思,还是要先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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