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外间的孙小言见顾渊怒成这样,连忙跑进来欲将仲隐扶走:“仲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
“滚!”仲隐却突然转过头对他厉声一吼。孙小言愣了愣神,仲隐竟一把推开他径自站了起来,两步走到顾渊身边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她,要娶她,我且问你,你能让她当皇后吗?你能保证六宫佳丽之中,永远只宠她一个吗?你总以为自己喜欢她喜欢得发紧,总那样任性妄为胡搅蛮缠,你有当真为她考虑过半分吗?你明知她是薄氏的人,还要将她拉进这趟浑水里来,你不是爱她,你是害她!”
他狠着声气说了一通,顾渊竟没有即刻与他争辩。
“说那么多,”许久,薄唇勾起一个冷冷的笑,“你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底的龌龊。你也想娶她,对不对?有了薄氏作依仗,你就能帮到你父亲,对不对?”
仲隐骇然地笑了,好像是被刺中了,而愈加要笑得张狂:“龌龊?陛下,英明的陛下,我们是一样的龌龊!”
三月丁巳上巳节,风云变幻的朝局并没有影响到薄暖的及笄礼。
广元侯府没有女主人,她的笄礼的主宾是广穆侯薄宵的夫人。长乐宫的太皇太后也遣人送了贺礼来,在一众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之后,压箱底的却是一把木梳。
既有了太皇太后御赐的木梳,便不好再用自家准备的了。薄暖的长发光可鉴人,当主宾为她梳发加笄的时候,她听见女宾中的赞叹声。
她们都说,薄家女郎这是真的长成啦。这还未开脸呢,就已经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待成熟些时日,还不要成了祸水?
三加完毕,她拢起了发,笑颜去与这些人周旋。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那一个人。
圣上当真是宠爱她的吗?
大家都是这样看的。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薄氏亲戚的一张张脸。——可是,他之宠爱我,只不过是因为有你们在罢了!
她避了宾客回到内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广额长眉,琼鼻樱唇,一双凤眼自然上挑,瞳仁是不见底的漆黑,平添了凛冽风情。她听闻自己的相貌酷似年轻时的太皇太后,竟是侄孙女随了姑祖母;许多人借题发挥,便以为薄家又将出一个皇后了。
她到琴台边轻轻拨了几声,不成曲调。她忽然想起顾渊是通擅音律的,不知他敛袖操琴时会是怎样的风姿呢?旋而她又想,今日上巳祓禊,不知他这个做皇帝的会不会带头去水边沐浴?
她险些笑出声来。
那样好洁的人,恐怕身上一星水滴都不肯沾的吧!
薄暖想得没有错。
皇室出游于渭水之畔,连绵数里金绡帐,顾渊在帐中望着和天丽日之下在水滨欢快奔跑的宗室男女,自己懒懒地舒了舒胳膊,头也不回地道:“孙小言。”
“小的在。”
“可见到薄侍中?”
孙小言愣了愣,“薄侍中?不,小的并未看见……”
顾渊坐直了身。原来是几名女子相携而来,手中捧着清水,向皇帝问礼。顾渊煞有介事地持着柳条蘸水往她们低垂的秀发上轻点了几下,微笑道:“平身吧。”
“谢陛下赐福!”
最后一个抬起头来的是薄烟。
顾渊顿了顿,“城阳君女请留步。”
薄烟漫然回望。
“朕听闻今日薄家在城中有喜事,女郎怎么没去?”
薄烟轻轻一笑,“陛下问我,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薄家的喜事?”
顾渊挑眉,只觉和自己不在乎的聪明人说话真是丝毫不费力气,“自然是后者。”
薄烟温柔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哀愁,但仍是端庄地微笑着,“所以臣女过来了——陛下在这边想必无聊,如有意去广元侯府转转……”
顾渊站起了身,回头对孙小言道:“摆驾回宫。”
薄烟微微一笑。
顾渊与她擦肩而过,玄黑的长袍哗啦扫过,“朕在未央宫北门等你。”
第三二章 齐大非偶
“陛下长生无极!”
“陛下长生无极!”
……
广元侯府的仆婢一列列跪倒,而那人脚步并不作丝毫停留,直直往侯女的院落里去了。
那人冷硬乖戾的面容突然出现在铜镜之中时,薄暖没有惊讶,只是心跳滞了一拍。
顾渊看着她挽起的长发,眸中有刹那的惊艳,却又被不辨真假的笑容所掩盖,“朕还是来晚了嘛。”
薄暖转过身来,郑重行了跪礼,他冷冷看着,并不去扶。
“陛下长生无极。”她一字字道,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流动得慢一些。
他没有说话,任她慢慢起身。
“陛下来一趟敝处,恐怕又要惊动无数人吧?”薄暖对他的傲慢不以为意,自去给他斟茶。
“城阳君女带朕来的。”他终于回答了一句。
薄暖眸中有些诧异,又或还有些别的情绪,但她很快就掩饰好了。“原来如此。陛下是坐的城阳君府的车?”
同为薄氏,城阳君女来贺广元侯女的笄礼,稀松平常,不会引起几个人注意。
顾渊盯着她,“你很在意吗?”
她微笑,“我为何要在意?”
他往席上坐下,由她侍奉茶水,“你说谎。”
她紧紧地盯着涟漪轻绽的茶盏,他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她的手几乎要发抖,但她终究没有。稳稳地斟好了茶,将茶锺放下,他突然又开口:“阿暖,你与朕认识一年多,说过多少个谎话了?若按欺君之罪,你已死过多少次了?”
“陛下要治臣女的罪,又何必专跑一趟,平白污了陛下的鞋履。”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幽丽而静默的一张脸,藏着万千种神色。她从来没有大喜大怒的时候。他突然间觉得疲倦而沮丧:“朕为何要治你的罪?那也不能让朕欢喜。”
“陛下。”她忽然对正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几乎是温柔的,她轻轻地对他说:“陛下,放开那些顾虑,陛下一向是最清醒的人。如今薄氏独大,陛下不能正面撄其锋芒,便应隐忍蓄力——陛下何不考虑擢拔薄氏旁支,打压薄氏显贵,以分化薄氏的力量?”
他惊愕地看着她。“薄氏旁支”和“薄氏显贵”——她说得如此轻易,好像她自己不姓薄一样。她又绰约地笑了:“陛下到此间来找我,不正是为此么?为何我将陛下的打算说出来了,陛下反而不言语了?城阳君女就在外面——”
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你要将朕推给别的女人?”他的声音很冷、很坚硬,好像一把利刃直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他一向是准确、简洁、直击要害的。
“你不要朕,是不是?”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惘然地看着他水波一样微荡的袍角。
“三日之前,仲将军已来向家父提亲了。”
他突然钳住了她的下颌,逼得她直视着他。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她闻见他身上淡而悠长的苏合香,心中想:现在,在他未央宫的寝殿里,又是谁在给他添香呢?
仲丞相突遭贬黜,仲家需要薄氏的力量;而广元侯自己清名素著,与仲家结亲,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薄安本来就不愿意让她进宫。
她知道,顾渊自然也知道。
所以顾渊冷冷地说:“广元侯应了这门亲,不怕太皇太后怪罪下来?”
薄暖轻轻一笑,“太皇太后为何要怪罪?莫忘了迁仲相国为校书郎的旨意是陛下下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为了讨好薄氏,不惜开罪忠直老臣呢。”
顾渊眸光一凛,“小子无知!”
薄暖道:“这天下黎民,本就是无知的多。”
顾渊顿了顿,仿佛泄了几分力气,轻轻地又道,眸光渐变得怅惘:“可是,你为何要答应呢?”
她眼睫微颤,似乎是因他话音中令人不安的罅隙。
“陛下。”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拿下来,再松开。这样简单的动作,她却好像花光了所有勇气,她只知道他的手很凉,她根本不想多碰。她苦笑了一下,“因为陛下的缘故,阿暖都要嫁不出去了。现在突然有人来提亲,阿暖自然会答应。”
他凝注着她的双眼,似乎想再看出些许她在说谎的痕迹,“你原本就应该嫁给朕。”
“阿暖嫁给陛下,好让陛下利用是不是?”
她总是有办法用温和的语气将他一瞬间激怒。他陡然往外走去,突然又折返,将一根长长的柳条扔在她身上:“你宁愿被仲家利用,被薄家利用,也不愿被朕利用是不是?好——好得很!你等着,朕会让你来求朕!”
哗啦一声帘响,橐橐的靴声很快就远了。她听见院落里薄烟低声与他在说些什么,突然往窗边跑,只看见顾渊毫不迟疑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薄烟在其后亦步亦趋跟随得很辛苦。
她忽然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方才与他争辩时还那样不屈不挠,现在却只剩了惨淡。
她看到地上那根柳条,大约是他在渭水边祓禊时带来的,新鲜的青绿的嫩叶,犹沾着春日的露水。春日祓禊,以柳叶沾春水点额祈福,她有些侥幸地想,这是不是他特意为她带来的?如果天子亲手为她祈福,应该会很灵验的吧?
然而这柔软的柳条,若是用来打人,也会很痛的啊……
她静了半晌,眸中竟渐渐蓄起了水光。拾起那柳条,扔出了窗去。
回到未央宫后,顾渊谁也不见,径自传出一道圣旨——
免未央宫司马仲隐为庶人,贬其父校书郎仲恒外调颍川,即日起行。
孙小言拿着这份圣旨,手都是抖的。仲隐还在宣室殿外跪着,这与皇帝素来交好的少年将军,这回恐怕是真的惹恼了皇帝。孙小言小心翼翼地走到仲隐身前,半侧着身子问他:“陛下为何要罚仲将军的跪?”
仲隐冷冷一笑,“大约是因为我动了他的女人。”
孙小言心念一转,骇然变色:“你是说阿暖?”
仲隐歪过头来,“孙大人也知道她?我觉得她不错,就去向广元侯府提了亲。”
孙小言跺脚道:“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不知道?阿暖是陛下的人,早晚得是!”
仲隐还在无知无畏地笑着:“那样的女人,他配吗?”
宣室殿里的人突然大步走了出来。袍袖带风,猎猎作响,他毫不迟疑地疾步走到丹墀之下,重重地往仲隐肩上踹了一脚!
顾渊的目光里带了火,“你再说一句试试?”
仲隐只轻微地晃了一晃,便又跪直了。孙小言见状,立刻偷偷溜走。
偌大的宣室殿前的白玉石平地上,四周是执戟操戈的卫士,春阳冷冽地反射出一片冷银色。顾渊一身玄黑广裾朝服,将他的脸部轮廓衬得愈加冷硬:“告诉朕,你为何要动她?”
仲隐道:“陛下,您是学过帝王南面之术的。”
顾渊微微皱眉。
仲隐向白玉石地面伏下首去,“陛下,您不能娶广元侯的嫡女。薄氏一门太盛,决不可再出一位皇后。陛下,多少个皇朝毁于外戚弄权!陛下——”
“她不可能是皇后。”顾渊几乎将自己的牙齿给咬碎了,“她曾经是朕的奴婢,入过贱籍。”
仲隐顿了一顿,显然这一层他并没有料到。然而慢慢地,他又开口了:“可是她的母亲……是先陆皇后之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