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未央 第24章

作者:苏眠说 标签: 古代言情

  “女人说:快起来,鸡鸣啦!男人说:还没呢,才刚到旦时。女人说:你且起去看看那夜空,晨星都亮啦……”

  薄暖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双眸子,正灿烂得像那天明之际孤独的星,笑意在其中流转,仿佛夜空也随着一同旋转一般。她顿了顿,心中默默念着这首诗。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有这样的星空,谁还愿意贪睡呢?

  ——她突然一凛,“陛下又开玩笑!”

  他正色道:“我何时开玩笑了?”

  她道:“这首诗说的,分明是,分明是起床……”她满脸飞霞,“并不是入睡啊!”

  他大笑起来,半晌方停,仔细地注视着她,“阿暖,你到底是聪明的,还是傻的?”

  她嗫嚅:“我寻常总不傻的……”

  “是啊。”他深深吸了口气,“你寻常聪明得过分了,偶尔傻气一下,朕还觉得有趣。”转过头去,“你明日先回府上,等着朕来娶你。‘天子娶妇,当明慎聘纳’,是不是?”

  薄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了。总之她醒来的时候,竟然是躺在宣室殿的雕龙大床上,惊得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围屏外立刻有宫婢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早,可需奴婢服侍女郎起身?”

  “不必了。”她稳住了声线,低头,发现自己外衣都没有除,就这样囫囵睡了一夜,心中舒了口气。她心乱如麻,仍强迫自己去思考如何应对眼下局面,一边有条不紊地洗漱沐浴,更衣用膳……

  没有看见顾渊。

  她问那宫婢:“今日可有早朝?”靖廷五日一朝,她记得今天不是朝日。

  “回女郎,今日是特朝。陛下要册封女郎,命今日朝议。”

  她惊得险些摔了银匙,终归是端住了,没有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绽。她所熟悉的顾渊,确实是即说即做、雷厉风行的性子……昨日刚下了诏书,今日就要议她的尊位;那是不是明日就要授印册命了?

  他做得这么快,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她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子临……一向是个有决断的少年。她将银匙一下下漫无目的地在漆碗里画着圈儿,一边的宫婢轻声报说:“女郎,陛下给您留了一封书。”

  她拿过来拆开,只是一方木牍,被他包了好几层封检,仿佛十分机密似的。木牍上的字迹冷硬而锋锐,墨痕犹新,像冷雨过后檐下的水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样大胆的话,这样热烈的话……是啊,他一向是这样无所顾忌地横行在她的世界里的,他从来不隐藏。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小心翼翼是多么辛苦。

  他只会把自己所能给她的全都给她,他高兴这样做便做了,他说要与她白头偕老,还毫不在乎地拿曾经送她的玉佩和白雁来戏谑她……

  她伸手轻轻触碰木牍上的墨字,低低骂了一句:“无耻!”可是长睫一颤,竟落下一滴泪来。

  大正元年三月七日朝议,册广元侯女为婕妤,赐居未央宫宜言殿。

  朝堂上吵吵嚷嚷的唾沫星子烦得顾渊径自往廷尉狱去了。一道道牢门打开,顾渊皱着鼻子走了进去,看见仲隐正翘着腿抓饭吃。

  顾渊都不愿意往里走了,“莽夫。”一声冷哼。

  仲隐抬起头来,看见是皇帝陛下一身崭亮黄袍,挺拔地立在这黑暗的地方,咧嘴一笑,眉宇桀骜,“怎么,还是来了嘛。”

  顾渊道:“朕只是来告诉你一声,阿暖如今是朕的人了。”

  仲隐面色一变,倏忽抢至牢门前,顾渊又往后退了一步,“什么意思?”

  顾渊冷笑,“她是个实心眼,为了救你,把自己卖进来了。”

  仲隐一怔,旋即摇头,“我不信。我跟她没有分毫交情。”

  “你跟她没有分毫交情,不还是为了你父亲的前程去向她提亲了么?”顾渊冷冷地道,“仲隐,朕真是高看你了。只逞小智,胸无大勇。”

  仲隐歪着脑袋,笑睨他:“那陛下说说看,怎样才是大勇?要像陛下这样忍辱负重多少年,才算是大勇?”

  顾渊静了片刻,复道:“她来找朕,是劝朕善待老臣。”

  仲隐道:“我父亲?”

  顾渊点了点头。

  仲隐张了张口,“我父亲——我父亲曾经和薄氏——”

  “不错,你父亲不知弹劾过薄氏多少本子,天下人都知道仲家与薄氏不对付。”

  “那她还为何——”

  “她很久以前骗过朕,她说自己与薄氏毫无干系。”顾渊慢慢道,“如今朕却在想,她或许没有骗朕。她身上流着薄氏的血,可是她心里到底向着谁,没有人知道。”

  仲隐挠了挠头,“总之她劝你善待老臣没有错。”

  “今日朝议,朕已封她为婕妤。”顾渊笑了笑,“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的顺水推舟。”

  仲隐看他一眼,年轻的君王,虽然羽翼受制,却仍是满怀信心的样子。仲隐轻轻叹了口气,“我并没有顺水推舟。陛下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朕知道。”顾渊已举足离去,飘来的话音里犹带着笑。仲隐听见他对外间的廷尉吩咐了一句:“放他回家,闭门思过。”

  仲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一切都虚妄得不可辨识。他却看见了一双眸子,带着氤氲的雾气,配在一张优雅美丽的容颜上,便平添了几抹哀愁。

第三五章 顺水推舟

  诏书特下,中常侍冯吉慢慢收拢了帛书,道:“请女郎先回府待命,宫中还需准备些时日,便会接女郎入宜言殿来了。”

  薄暖打量着这个波澜不惊的老宦官,想起顾渊曾经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如今还留他在身边?她行礼接旨,便随冯吉往宫外去。

  然而还未走出宫,半途上却被太皇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截住了:“太皇太后请女郎往长信殿叙话。”

  薄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迈得很不真实。宫墙很高,暗红色,有斑鸠自墙后窜出头来,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往那青灰色的天空。虽然飞得很低,但也已然比她要自由得多了。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殿阁林立,簇拥着中间的长信殿。薄暖迈进去,低头只能看见云水纹的黑砖,在她衣裙下若隐若现。面前就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么?就是带给她和她全家无上尊荣的女人么?她在权力中心已经坐了近三十年,她突然召见自己,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薄太皇太后看着这严妆正服的女孩谨小慎微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眸光愈加深了。本来薄氏女儿甚多,并不见得一定是她;但一来她的父亲是薄安,是帝王师,二来她与皇帝有旧,皇帝二话不说扣她在宫中册封了她,那便自然是一千一万个顺水推舟。

  “阿暖,是吧?”薄太后微微笑了,挥手屏退旁人,一脸慈爱地去拉她,“不必行礼了,都是自家人,没的生分。”

  薄暖被她拉到了席前来,安静敛首。薄太后端详着,这副容貌生得端丽大气,看相是个镇得住中宫的,只是一双凤眼微微上扬,未免美得太过,倒似祸水。然则这性情,沉默得过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沉闷稚拙还是深藏不露?

  “老身听闻阿暖昨日宿在宣室殿里?”寒暄了几句,薄太后单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抬起。

  薄暖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如此发问,静静回答:“是,孙儿前些日子入宫有事,孰料后来宫门关了,不得已只好宿在宣室殿。”

  薄太后笑起来,“陛下那副花花肠子,你倒不必瞒我。他耍了些手段赖着你,是也不是?”

  薄暖脸颊飞红,“陛下也不是……”

  “阿暖啊。”薄太后轻轻拍拍她的手。年轻人的手莹润白皙,不似她的,已枯槁成橘皮。“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陛下还未选采女,便先纳了你入宫,来日不论陛下还有了谁,都横竖越不过你去——你心中当有个底。”

  这话的意思,是保她做皇后了?

  薄暖的手心一颤。太后感觉到了,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于是掩了眸,摆出一副木讷无知的样子,轻声道:“孙儿省得了;然而孙儿曾入奴籍,陛下也是太抬举孙儿了……”

  “你如今是广元侯的嫡女。”薄太后长眸微凝,“再没有比你配陛下更名正言顺的了。”

  她俯下身去,“是……孙儿明白了。”

  脸都红透了,心跳却一拍拍地慢了下来。她安静地等待着太后后面的话。

  “阿暖,你是薄家的女儿,纵然你父侯过去有对不起你们母女的地方,他如今也在竭力补过了。”薄太后微微叹了口气,“他前年刚刚听闻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人还在我的宫里,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老身不好与你说,总之你父侯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要体谅他一些,明白么?”

  “是。”她应了一声,“父侯对阿暖尽心尽意,阿暖不是白眼狼,心里明白的。”

  “这世上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薄太后闭了闭眼,又睁开,“当年老身还未当上皇后时,曾险些将命交代在这里,是靠了娘家人才脱了难,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薄暖微惊,“孙儿不知。何人有这个胆量?”

  “自然是那时候的皇太后了。”薄太后笑了笑,“当年老身还不过是个小小长使,却有了先帝,是长子。中宫是太后的家里人,始终没能生养,便对老身的孩儿起了心思。那日先太后召我,也是这样阴恻恻的天气,先太后将老身拖到后身屋里,便叫那些狗苍头持杖过来……”

  薄暖愈听愈是毛骨悚然,“这些人,没有王法!孝钦皇帝在哪里?他不出来做主的么?”

  “他?”薄太后忽然冷笑一声,“帝王之心,哪里是生死之际能指望的?幸好老身当时留了个心眼,让崇文侯顺道来请脉。崇文侯当年是个小小太医丞,请脉也是他分内事,老身可不是要拖他下水,但他机警,立刻去寻来了陆大人……”

  崇文侯是太后胞弟,是薄暖的叔祖父,如今已过世了;故事里的陆大人却不知是谁,如此算来当是薄暖的祖辈了,或许正是先陆皇后的生父陆铮也未可知。薄太后说得快,薄暖不动声色地听着,事情经过听起来极恐怖,好在有惊无险,她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事情闹大了,先太后也遮不住,孝钦皇帝一怒之下废了中宫。”薄太后慢条斯理地道。

  薄暖不禁一颤,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这个沉静如水的老妇。为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这是先朝秘辛,亦是靖室丑闻,她这样说与自己听,又是什么用意?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薄太后叹了口气,“娘家强势不说,夫君对你也不错。两下里敦睦是最好,就算不和,也不致出什么大事。阿暖,老身是心疼你的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恳切,沾了些对自己身世的感怀,薄暖终于心软了。这个姑祖母头脑清醒,大权在握,又对她这样和蔼慈祥;她不禁要想起父亲,想起兄长,他们对自己,也都是这样温柔平顺的辞气,从来不为难她的。

  然而她也记得很清楚……就在数月之前,薄太后将她锁在长信殿的暖阁之中,当时若不是阿兄来救,后果难以逆料。

  薄太后抬袖抹了抹眼角,整理精神道:“三十年前的事情,说来无趣。总之今时今日不同了,陛下后宫无人,你是唯一的婕妤,身份尊贵,无人敢欺侮你;若真有人敢……”薄太后的眼风微飘,“你便只管告诉老身,老身与你撑腰。”

  薄暖顿了顿,“谢太皇太后。”

  “来人!”薄太后忽扬声道,“将老身那对垂珠耳珰送给薄婕妤。”

  薄暖惶恐接下,薄太后又微微笑道:“这不算什么好物,来日你册封大典,老身再赏些更金贵的。若是有了皇嗣——说起来,陛下可曾临幸过你?”

  这话问得太过突兀,她昨日刚进宫,今日刚受封,太皇太后竟立刻就问起她这等羞人的事情来!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寻常女子若不是受了临幸,怎会突然获封?然而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已是了然,慢慢地道:“男女夫妇之道,总无需老身再教你了吧?册封过后,你与陛下便是夫妻,要举案齐眉,好生度日。”

  她愈听愈觉别扭,手足都无可措处。终于薄太后让她退下了,她还满脑子在回想着什么“男女夫妇之道”,一时间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嫁人了的事实。

  她过去总觉得嫁人算不上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横竖拜一拜,走一走就过去了。入了薄氏门庭,她有政治联姻的觉悟,若今番娶她的是仲隐,她还不至于有什么期待——

  奇怪,她在期待什么呢?

  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少年帝王,她有什么好期待于他的?

  然而她又总要想起他的温存来。他并不是一向冷眉冷眼的。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眸里好像有星子在跳跃,他蛮横地拉她的手,又或……又或压她在身下,他的呼吸急促而炙热,她感觉得到,他也是人,他不是石头做的。

  可是他也是皇帝,也是大靖顾氏的君王。他怎么会纳一个掌权大族的女子入宫呢?

  他难道……真的,喜欢她吗?

  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但是心底里已经潜升起了一些欢喜的泡沫,像是浮在一片碧蓝的海上,迎着朝日的光,轻轻颤动着。车轮辚辚,她一个人倚着车栏,思索着自己看过的书。那么多的书,可是没有一本专与她讲,怎样做一个好妻子的。回到广元侯府时,门口又是跪了一片,她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竟感到卑劣的释然:反正她也从未做过好女儿,不是么?

  她将自己关在了房里,无视父亲欲言又止的目光。她走到角落里搬出了她自梁国带来的简陋书箧,将其上的《毛诗》之类书简一一搬出,最后,看到那一只大肚子的扑满,色泽鲜艳,她想起他将这个东西送给她的时候,不尴不尬地说“你可以拿它存钱”,现如今想起他那副神气,她还会不自然地发笑。

  她拿过那方题了顾渊生辰八字的短简,轻轻自扑满的孔窍里投了进去。

  那么,这,就是她的第一个秘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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