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聂少君心头一寒,连忙起身去门后拿起那卷帛图,犹疑了片刻,终是呈了上去:“这是微臣……入长安之前,费三年心血,走天下山水,画成的一幅大靖郡国图,还未完全画好,权请陛下过目。”
那舆地图素时是卷起来扔在门后,沾了不少的灰,顾渊自不会伸手去碰。只拿目光去看,却看得很是仔细,末了道:“睢阳郡治,你画得不对。”
聂少君一怔:“什么?”
顾渊顿了顿,“郡守府在北城,不在朕当年的勿忧宫。”
顾渊以藩王入嗣大统,原本所在的梁国改为睢阳郡,郡治即在睢阳城。然而聂少君听着却不相信:“北城?微臣特去睢阳看过,北城都是贫民……”
“往后便不是了。”顾渊淡淡地道,“睢阳北城出了个皇后,朕已下诏……”忽又不说了。
聂少君笑了,“陛下是想带皇后回去看看么?”
顾渊眸光微静,“只要能渡过眼前这一劫。”
“眼前这分明不是劫——是机遇。”聂少君低声道,“是皇后为您创造的千载难逢之机遇啊!”
薄暖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当她终于自重重叠叠的锦绣温香中醒来,殿外天光已大亮,她轻轻将脸蹭了蹭褥子,迷瞪着眼朝外望去,全是朦胧的大红色。她这才漫漫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了大靖的皇后,他的皇后,她现在所住的,是承明殿后的椒房殿,是中宫正殿。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慵懒而魅惑。她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毫没来由地想到了昨晚上的事,耳根又没出息地红了。
他半撑起身子,一手放在她腰上,促狭地往她耳根上吹了口气:“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她犟道。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他悠悠地道。
“我才不管……啊!”
他突然欺上了她的身,迷恋一般地吮吻她的颈项。
她精疲力竭,长发被汗水沾乱,星眸微醉,抬手软软地拍了他一下,“当真不去请安?”
他静住,半晌,抬起身子,在她侧边躺下。
她隐约感到自己又扫兴了,竟有些懊恼似的。
“不必去了。”他静静地道,“长乐宫那边早就闹得不可开交,你这会儿去是白惹闲气。”
她全身一震。她自然知道长乐宫是为了什么闹得不可开交,就算说太皇太后专为审案彻夜不眠她都相信。然而这红罗帐摇花影动的白昼似乎是太安谧了一些,教她满目都是温柔,好像已经躲开了那些纷纷扰扰一般。
他的手掌覆在她身上,她握住,如个依赖人的小孩儿一般一根根仔仔细细地摆弄他修长的手指,口中轻轻地道:“那你……不需去看看?”
“看什么?”他一瞬也不瞬地道。
“看看廷尉里有什么说法,看看朝臣有没有上奏本。”她慢慢叹了口气,那气息好似染上了他苍白的指尖,“总之不该在我的地方耽上这许久,叫天下人看笑话。”
他一笑,“天下人?你我夫妻二人之间,原来还隔了天下人?”
她没有回答。
“你有时啊,聪明得过了头。”顾渊说,语气里并无埋怨,只是略微无奈,“便说昨晚那曲辞吧,你真觉得你郎君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第七十章 天罗地网
她忽地抬头,“你……”
“朕已下诏,”他淡声,手指在她腰眼上一下下画着圈,惹得她一阵难言的痒,“免了大鸿胪薄宁的职,宗正、奉常、詹事、协律都尉,渎职不敬,统统回家反省。至于那个写曲辞的人——”他的眸光如星幕垂落,“大约太皇太后也在查了。”
她笑了,笑容里却渐渐泛起了泪花的影,“没白费我一番气力。”
他伸出手去轻佻地拈起她下巴,促狭地道:“皇后下回还是把气力投在床上吧,休再晕睡过去了。”
她似哭似笑地打落他的手,一边捉起衣衫坐了起来,“依你看,”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还有几个时辰,太皇太后就会查来我这里了?”
他沉默了。她匆匆洗沐一番,便回来梳妆。他没有起身,仍保持着侧卧的姿势静看她着衣。盛夏的日光铺洒进来,像是刀尖上的反光,她拢着湿润的长发赤足踩下去,他几乎要担心她的肌肤被那日光的锋芒所割裂。哗啦一声轻响,她披上了石黄锁绣的衣,自往镜台前坐下。
她没有叫寒儿,寒儿也就不敢进来,只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不见其实。顾渊静静看着她洗脸、束发、傅粉、描黛,时间便这样细微无声地流走,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明知会这样。”
薄暖轻轻抿了一口胭脂,安然地看着铜镜中那个宫妆端艳的女子,她的眉纤长,她的眸轻挑,她的容颜已脱去了过去清水般的稚嫩,而成了一个端庄、高雅、从容、静默的女人。
一个养在笼子里的女人。
“我母亲曾经教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学会两件事。”朱唇轻启,“其一,便是打点妆容。不论何时何地,不可乱了姿仪。”
他皮笑肉不笑,“敢情阿母早便知道你要母仪天下的。”
她顿了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当是明白的。”
他静了。
“妾自去领了这御前不敬的罪,也不过是犯了个忌讳,并不算大过。”薄暖对着那多子多福的青叶镜,微微一笑,“陛下或许以为那曲辞之过仅仅是沾了‘薄’‘素’二字吧?”
“哦?”他安静地抬眼。
薄暖将竹刀往案上打着节拍,轻悄悄唱出了声:“薄日熹,宜酒食,君富贵,永无事。——”
“陆子永?”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
顾渊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径自走到了她面前,声音冰冷而压抑,双眸都几乎冒出了火来,“陆铮,陆子永?!”
薄暖微微一笑。
顾渊只觉她此刻这副神态简直可恨——她到底瞒着他做了多少事情?他想到聂少君的解释,他今日一早回宫时便想质问她了,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他凝注着她,她这样聪明,聪明得好像一往无前,而他明明知道,她是脆弱得一触即碎的。
门外有人来报:
“太皇太后请皇后往长信殿请安。”
帝后二人都没有惊讶。
薄暖稍稍抬高声调:“本宫这就去,请贵人少待。”一番梳妆完毕,她只觉自己好似打了一场恶仗,略有些疲惫,却不得不端庄了容色,低头理了理繁复的衣裾,便要去唤寒儿。
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回头。
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她这是要治你……”
她温和地对他笑,“她不能穷治于我。她不能将那些旧事抖出来,而况我已是皇后了。”她的笑容那么美,美若玄花,“你不是说过么?立我为后,便是为了不让我受委屈?”
他张了张口,面对她的淡静柔雅,他的一切焦虑却在胸臆间狂乱奔走而不得出,“陆氏的案子,你已经查清楚了对不对?你要对付太皇太后,你要对付薄家,不止是为了朕吧?阿暖——”他的话音陡然变得冷厉了,“你这样一意孤行,就没有想过代价吗?”
“代价?”她微微蹙眉,“你是一国之君,你来告诉我,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要不要付出代价?我不过是往长乐宫去——”
她一根根地掰开了他抓紧她的手。
“我母亲教我的第二件事。”她柔声,双眸安静地凝注着他,“一定要,用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他窒住。
她柔柔一笑,“等我回来。”
他于是只能看着她离去。大开的殿门,刺目的日光,逐渐消失的翩然如蝶的身影。他恍惚了一瞬,内侍在帘外低声奏报:“启禀陛下,薄大人已在宣室候着了。”
他微微皱眉,“哪个薄大人?”
“回陛下,是大司马大将军,广元侯,薄大人。”
长乐宫,长信殿。
薄太后确实一夜未眠。但她看上去依然很端庄得体,衣饰妆容都一丝不苟,就连那平素总含烟带雾的目光此刻也是清醒得可怕。
薄暖一步步规规矩矩地行至大殿正中,跪下,双手伏地,以额触地,一字字清越如溅玉:
“儿臣向太皇太后请安。”
薄太后微笑,“原来皇后还记得要请安的。”
薄暖转身自寒儿手中接过膳盘,高举过顶,“儿臣是靖家新妇,礼节粗疏,仅知孝养奉食,请太皇太后保重玉体。”
薄太后眼风一掠,周遭的宦婢悉数退尽。寒儿欲待留下,薄暖低声道:“你也下去。”她才犹豫地走了。
薄太后笑道:“皇后的人倒是忠心,在长信殿里,还须听皇后的吩咐。”
薄暖放下膳盘,再度叩首:“这婢子无状,儿臣已说她许多次,还望太皇太后勿怪。”
薄太后慢慢敛了笑,沟壑纵布的面容上一双冷眸仿佛能看穿她的骨肉皮,“——带上来!”她突然扬声。
“哐”地一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帘后摔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两名身披甲胄的精壮宫卫,那人影正挣扎欲起,却又被一个宫卫一脚踩住了肩胛骨。那人影痛得惨叫起来,薄暖这才反应过来:
“孙小言?!”
她脸色煞白,险些跪不直身子,而那人影全身都不得不俯伏在地上,困难地半抬起一张看不清楚的脸颊来:“婕妤……皇后……”
他的额头、颊骨和口角都在流血,全身骨头似被打散了架又不得不收拢来,内官的银青袍服都污作了黑色。薄暖惊骇地转过头对上首的薄太后道:“这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太皇太后也可滥用私刑么?”
薄太后眼角微挑,“私刑?这不算私刑。”
薄暖心头一颤,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仿佛料知她的心事一般,孙小言已大哭着喊出了声:“皇后,冯常侍,已经——不行了!”
薄暖死死地咬着下唇,许久,突然膝行挪至薄太后近前,稽首,大声道:“太皇太后,此事与孙常侍无关!”
薄太后安然地眯起了双眸,“哦?那么你告诉老身,”她稍稍倾过身来,“与谁有关?”
顾渊看了看身边这个面生的宦官,“孙小言呢?”
“回陛下,”那宦官欠着身道,“孙常侍昨晚就被太皇太后召去了。”
顾渊停了脚步。
“陛下?”宦官轻唤,“宣室殿就在眼前啦。”
顾渊抬头,宣室殿檐牙高耸,不知薄安已等了多久。内官唱喏,皇帝迈步而入,已近天命之年的权臣颤巍巍转过身来,微微抬手额前,遮住刺眼的光。
顾渊大步走到北向的正席坐下,“岳翁有何事要奏?”
薄安跪地行礼,这一回,他没有说更多的套话。
“臣欲归职还乡,望陛下恩准。”
顾渊淡淡一笑,眸光深处却是一片冷冷的沙砾。广元侯机变世故,这一招先声夺人,倒真是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岳翁说哪里话来。”顾渊抬手虚扶他,薄安便也见机地直起了身,“你犯了何错,要朕这样罚你?若只是思乡恋旧,这一来却要让朕背上逼走老臣的名声,朕担待不起。”
薄安心中一震。
还是要摊开来说。
把一切都摊开来,怪石嶙峋或清泉淙淙,都看自家的造化,谁也怨不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