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是是是,”顾渊好脾气地道,“那你也别看鸟儿啊。”
薄暖疑惑,“不看鸟儿,看什么?啊!”她又发现了新奇的东西,“这是什么树?你看哪,这花是五颜六色的——”
他终于不耐烦了,伸手将她的脸扳正,强迫她看着自己。
她微微愕然地止住了口。
生机盎然的蓬莱山仿佛忽然静止了一切生命的迹象,便连春风都不再吹拂,空气静得可怕。
他明亮的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旋转,旋转,而令她迷醉。
他扣着她腰的那只手在轻轻前移,她却没有力气抵挡,他仍是那样凝注着她,眼睛里仿佛有一座深渊,却倒悬了天地日月。
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衣带上。
她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
他倾身过来,逼得她踉跄后退,直退到一棵树干上。她一脚踩进了树下的枯叶堆里,顿时一阵尘土飞扬,然而素来好洁的他竟好像全没发觉。
他低下头去,她闭上了眼。
他自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笑,这个少年,何时竟学会了像一个男人那样笑?她不甘地想着——这种充满了宠溺和爱欲的笑,这种对待猎物般耐心而残忍的笑……
陡然间,她浑身一颤——他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睁开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笑容,她觉得这一刻很好,他没有负担,她没有疑虑,他们的头顶便是湛蓝的天空,脚下便是苍莽的山河,他们之间只需有爱和欲望,再不要有其他。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打破了她的浮想:“阿暖,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顺着他的目光,她这才发现这小亭中并没有供人休息的地方,而只有一块齐人高的石碑。
碑座是玄武,碑首是蟠龙,碑上的汉隶雄伟峭拔,却可惜字迹已漫漶了大半。她努力辨识:
“今天下一统,海内乂安……九族亲睦,夷狄来服……作此碑以告成功,起仙山以待有神……”
她看到碑上最后的落款:“建成十六年。”
顾渊白衣潇然,负袖一旁看着她读碑,不似个帝王,却似个书生。待她看完,他才微微一笑,“孝钦皇帝自建成十六年起,便开始痴迷于求仙问药了。”
薄暖想了想,“然则孝钦皇帝的前十六年,毕竟是个好皇帝,不然怎么得‘天下一统,海内乂安’?”
顾渊没有说话,拍了拍那块碑,转过身去,走出了这一方碑亭,而站到了山崖的边缘,望向沧波浩渺的太液池。薄暖跟了上去,便听见他说:“阿暖,这是朕的江山。”
“就算这山是垒起来的,就算这水是灌进来的,就算这冠——是做出来的,”顾渊指了指自己发上的玉梁冠,“但朕的百姓是真的,朕脚下的土地,也是真的。”
薄暖咬着唇,没有接话。
他微微叹息,好似一阵风倏忽窜入了她的胸臆,激得她一冷。“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也就罢了——可偏偏它是真的。所以,朕才逃不脱啊。”
最后一句恍如光阴里的喟叹,并无忧伤,亦未惧怕,只是坦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低低地道:“阿暖……朕真希望它们都是假的,只要你是真的就够了。”
薄暖绞着衣带,声音低而宁定:“若这江山是假的,那阿暖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他一震,回过头来,对上她水一样的目光。水一样幽深,水一样清澈,水一样流动,水一样静默。仿佛醍醐灌顶,他的目光变幻了千次,末了,抬手,为她将一缕乱发捋至耳后。
她微低螓首,轻轻地笑了,“子临是近日国事烦心?”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侧脸,摇了摇头,声音是哑的:“见到了你,什么国事都忘了。”
她耳根微红,不敢应他这话,他却也不穷追猛打,只伸臂揽住了她。他将下颌搁在她肩窝,手掌揽住她的发,声音低沉似徘徊的叹息:“今春,黄河又决口,豪强趁机作乱,百姓更加……”
“子临。”她默了默,抬手轻轻抚摩他的背脊,“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好像灌注了她所有的期待。这期待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我怕我不是个好皇帝,承受不起你的信赖。”
“这得我说了算。”薄暖的语气难得地强硬,“我说你是个好皇帝,你便是。”一旁草丛中突然又飞出一只白雉,笨重地跃了几步,便扑打着翅膀往山外飞去。薄暖自顾渊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它努力地飞翔,拍掌笑了起来:“你看,那是白雉是不是?我在上林苑见过——”她忽而沉默,等待他的回应。
她在转移话题,他自然知道。只是她刚才……顾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薄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动作过激,似乎碰到了……她尴尬地回过头来,便见到他面色阴冷,眸中却燃着火。
她讪讪往后退,一步,两步——
“小心!”他一把拉住她将将要跌下悬崖去的身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地吻上了她的唇。甘美的滋味似乎是暌违太久,令他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吟。
阳光刺眼,他的身躯正背着光,泼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将她挡在自己和这个世界之外。她几乎目眩神迷,喃喃:“你……”
他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覆盖着自己,轻声:“我想要你。”
第八一章 情深难返
薄暖这一回反而没有再脸红,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绝美的脸庞上隐然无辜的神情,竟是诱人犯罪地美好。他咬了咬牙,再不多说一句,低头便去扯她的衣襟。
苍天作被,大地为床,白云舒卷流离,她的心一瞬间放空,她知道面前的男人是她一生的依赖,她再没了忧惧,而任由他的指引和摆布将她带上最美丽的地方……
爱欲痴缠,宛如流光飞舞。筋疲力尽之后,是碧空如洗。
“阿暖,我想好了。”
山风徐来,他孩子气地宣称。
“嗯?”她懒洋洋地转过头。
“我只要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他面对她侧身躺卧,一手撑着头,一手屈指耍弄着她颈间的长发,“待我死了,他便是唯一的皇帝。”
薄暖顿时拉下脸来,“大白天的,说什么浑话!”
他笑了,“君子以为文,小人以为神。万岁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骗小民的浑话。”
薄暖静了静,终究不敢往深处揣想死亡,狠狠闭了闭眼,才道:“什么只要一个,你不过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嗯?”顾渊的语调微微上扬,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话。
“无、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低低地骂了出来。然而这话她已经骂过太多次,对他便如家常便饭,早已没了一点效力,轻飘飘软绵绵,反而叫他听来无限舒服:“骂得好,再骂几遍。”
“子临。”她哭笑不得,只好端正了脸色,静静地对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听见没有?”
顾渊掀眼,微微怔忪地看着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许久,眸中波澜掀涌,最后却全归于冷冷的沉寂。他揽着她一同坐起了身,给她披好衣裳,当她低头给自己系衣带时,才安静地开口:
“不可以。”
“什么?”她一愣神。
他轮廓刚硬的脸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须继续好好活下去。”
由春而夏,光景烂漫,总好似没个尽头。长安公卿虽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议,他却将郡国二千石都换成了手腕强硬的法吏,坚持推行改制措施,不过一个多月,流民渐得安定,钱米渐得输转,便连黄河今年都不闹腾了,改制隐然有了成效。
“自从皇后搬来宣室,陛下可算经常笑了。”孙小言在窗外对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国事顺利,可不是我的功劳。”
她近来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总是歇着歇着便迷糊了过去。这回与孙小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自己便渐渐沉酣了过去,惹来一声朗笑:
“你家皇后是没心没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却只管自己好睡。”
她连忙撑起脑袋,门外顾渊正大踏步走进寝殿里来,她想迎出去却又没有力气,便懒懒地招呼孙小言来给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日日见我,不新鲜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阳光正媚,她每每对着顾渊英气飞扬的脸,只觉这夏日漫长而美好,几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鲜不新鲜,陛下又不是东市的小菜……”她嘟囔着,自己坐在案边,仍是一动不动。
他挥挥手让孙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自言自语:“没有病啊,怎么这样娇气?”
她打落他的手:“本宫好得很,哪来什么病了。”
他散漫地笑起来,“明明有病,懒病。”
她红着脸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过……”
“不过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请太医过来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个字几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动,疑惑道:“还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啊,你看我这些天来体虚无力,食欲不振……”
“不早说。”他的语气又冷了下来,责怪她,“若染了风寒怎么办?”
她嗫嚅:“大夏天哪来的风寒……”
“闭嘴。”他的眼刀削来,她乖乖闭嘴。他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又回来:“太医马上就到。”
她一惊,“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该拖延。”他揽她入怀,盛夏炎热,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浅蓝色挑纱襦裙,身躯温软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双玉足在飘荡的裙底若隐若现。他心旌一荡,横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却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边直起身来。
“今日你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是穿少了,脑子里进了风?”
她索性将被褥一卷,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陛下说得对。”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墨发披下,她纵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双秋水明眸中勾魂摄魄的华彩。他顿了顿,突然扑了上去。
她“啊”地一声惊叫,他已双手齐上去剥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闪右躲,左支右绌,反被他抱个满怀,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直到门外响起几声尴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医求见。”
顾渊这才停手,薄暖连忙打理衣衫,盖好被褥,在床上规规矩矩地躺下,顾渊看她装模作样,“嘁”了一声,放下床帏,凝声道:“进来吧。”
方太医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给帝后二人请安后,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只见素来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头上的玉梁冠都歪了,几缕发丝倜傥地散落下来,方太医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破。
帘后的皇后却开口了,声音如春莺恰啼,令人想见其容色:“你还不走?”
顾渊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医,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说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还是别待的好。”
“反了你了!”顾渊口上恶狠狠的,脚下却已走了出去,还不忘给方太医一个警示的眼色。
方太医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这当真是那个生杀予夺铁石心肠的皇帝?这当真是那个聪慧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来就跟寻常民间夫妇毫无两样……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太医摇摇头,走上前,“老臣请脉,请皇后恩准。”
半晌,那垂帘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纤白的手,五指修长如玉,犹轻轻地半握着拳,好像还很扭捏似的。方太医搭上两指,摇头晃脑地诊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