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一个在位二十年的皇帝,任是哪家的史笔,都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措辞来概括掉他的一生吧?
喜好音律——这样轻轻巧巧的四个字,却好像比那些冰冷的“昏庸”或“圣明”的评价,更能牵动人心似的。
文太后看她表情,自顾自地笑了,“我若说先帝在音律上的造诣比子临要高得多,你定还不相信了。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她明亮的眼睛渐渐黯了下去,“听过他弹琴的人不多。”
薄暖轻声道:“能让先帝为之操琴的女人,一定很幸福吧?”
文太后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很幸福。”
薄暖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妇人在夕影秋光中的侧脸,温和恬淡,印染着岁月的痕迹。她听见妇人缓慢地开口:“我曾听见先帝为孝愍皇后弹琴。一曲《关雎》,本是幽雅的曲子,却令人闻而堕泪。”
“这是为何?”薄暖低眉。
文太后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对面坐下,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阿暖。这世上两情相悦,本是最难的事,你与子临都要好好珍惜。”
薄暖隐约感到不祥,“母后为何要说这些……”
“孝愍皇后不是病死,也非被人谋害。”文太后的声音却清晰地发了出来,“她是自杀的。”
“轰隆隆——”窗外蓦然一声惊雷,薄暖的手猛地一颤。
文太后的神容愈加清淡,仿佛不过天边的一抹烟尘,被不识愁味的风随意地吹了过来,“你可以不信我,毕竟先帝也不信我——谁叫我那日早晨正好去椒房殿请安呢?那个老宫女环儿,不是一口咬定了我把陆皇后推下的莲池?有什么法子,大雨的日子,旁人都偷了懒,唯独我去了……”
薄暮的乌云裂开,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夕照隐没,一如当年那个惨淡的七月的秋晨。
年轻的文婕妤一如既往,去椒房殿给中宫皇后请安。
尽管皇帝顾谦已许久不曾踏足椒房殿,陆皇后还是会将椒房殿的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帘帷,熏香,青蒲席,白玉镇,并不奢华,但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度压迫着文玦。
她知道皇帝爱着这个容颜静默的女人,尽管她对他总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陆皇后一向起得很早,往常文玦来请安的时候,她都已经坐在偏殿中读书了。可是这一回,她却似乎贪睡了。
文玦对陆皇后身边的常侍冯吉道:“妾来给皇后请安。”
冯吉道:“奴婢这便去通报。”
然而冯吉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她等得有些不耐,便从侧门出去,大雨倾盆,水汽扑打在椒房殿前的白玉阶上,颇有几分秋后的清凉。椒房殿侧畔有一片莲池,此时花叶衰败,断梗飘萍,全没了夏日里的亭亭风致——
然而那重重叠叠的残荷之间,她却隐约见到了什么,一颗心猛地往腔子里一沉。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大雨如幕,打在细弱的肌肤上便如针砭,将她浇得妆容零落,发髻散乱。她如着了魔一般往前走——
“啊——!”
看清的一刻,她尖叫出声!
“婕妤?”
她蓦地转身,冯吉在檐下疑惑地看着她。而后他的目光微动,也移到了那具浮尸上。
“您缘何知道孝愍皇后是自杀?”薄暖忍不住发问。
文太后低声:“她穿了册后大典上的那一套翟衣,头戴先帝送她的黄金凤钗,头面一丝不苟……就算被池水泡肿了容貌,她闭着眼睛,也在微微地笑……”
窗外雷声隐隐,风雨交加,薄暖听得毛骨悚然,突然伸手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凤钗,闭着眼睛丢到了一旁。然而恐怖之中,却无端有一缕不能自明的伤怀。她的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从生到死都是这样安然地美丽着。孝愍皇后去世在玉宁八年七月,彼时她的家族已殄灭,亲人都远离,或许这才是逼得她心丧若死的缘由吧?
可薄暖总觉得不解,“先帝对孝愍皇后恩宠备至,便连陆氏族灭都没有牵连到她,何况她还有太子……她为何要这样做?”
文太后静了静,“我不知道。”
薄暖咬唇道:“您既是被冤枉的,怎不辩解两句?不过是冯常侍的一面之词,先帝便对您这样狠心……”
“我初时也觉得他狠心,直到他死的时候,我都怨他。”文太后的话音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被禁闭在长秋殿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怨他,我反而不怨他了……”
她抬起头来,目光茫茫,不知落在了何处,“太皇太后借着孝愍皇后的案子将我和子临打入掖庭狱,先帝却大笔一挥,将我们母子俩遣去了梁国……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他的仁慈啊,阿暖。”
薄暖惊讶,许多之前未曾明白的迷雾仿佛在一瞬间廓清。
“先帝难道不知薄氏祸国?难道不知我是冤枉的?”文太后幽幽地笑了,“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心软罢了……一个这样心软的男人,怎么当得好九五之尊?”
说了这许久的话,文太后也疲累了,便欲回宫歇息。薄暖送她到殿门口,文太后抬手轻轻碰了一下薄暖的小腹,声音是罕见地温柔:“只要子临好好的,我便是受再多的罪都值得。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你应当懂我。”
这话有些奇怪,薄暖却还沉浸在她所述说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往事里,只是点点头道:“我省得,母后放心。”
文太后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隐露悲哀。她握了握薄暖的手,便就着攸华的搀扶上车而去了。
薄暖在雨帘外站了许久,直到冷风侵得她咳嗽起来。寒儿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皇后怎么站这里吹风?真是不让人省心,教陛下看见可怎么得了!”
“寒儿,”薄暖却忽然发问,“你若欢喜一个人,而他却必死了——你是愿意舍了性命与他一道死,还是愿意救了他放他远去?”
寒儿呆住了。
白昼与黑夜交际的天色里,霏微雨影笼罩着皇后苍白清冷的面容。她没有在开玩笑,她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往而不返地坠落了。
大雨连绵下了几日,将夏末的温暖全部带走,统统换做了凛冽秋凉。顾渊终于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宣室殿,孙小言迎了上来,顾渊嫌弃地皱了皱眉:“阿暖呢?”
孙小言在心里“嘁”了一声,躬身道:“回陛下,皇后在侧殿歇息呢。”
“朕先去沐浴,不必吵她。”顾渊说道。
尚沐轩宽敞而封闭,自窗牖里漏进昏沉沉的暮光,将氤氲的水雾照得愈加朦胧。顾渊实在疲乏已极,褪了衣裳走入浴汤,便几近睡死过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直往自己鼻子里钻,他皱了皱眉,险些一个喷嚏,彻底清醒过来。
薄暖坐在池岸上,一手撑地,一手拿着一根枯草,正带笑看他。
浴汤里的水都凉了,他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修长的身躯自水中披离而出,她一呆,立刻羞赧地转过头去。他心中好笑,都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了,还如未出阁的少女般羞涩。
但听她闷闷地道:“我总怀疑陛下学《礼》不精。”一边给他取了毛巾和衣物来,背过身递出去,将手伸得老长。
他从善如流,却只是随意擦拭了一下,便径自从后方抱住了她,身躯与她相贴,“皇后教训的是,朕哪里懂什么《礼经》,朕不过衣冠禽兽。”
她气道:“分明连衣冠也没有,你、你禽兽不如!”
他将头埋在她肩窝里笑了起来,湿润的呼吸在她耳畔撩拨,湿漉漉的发梢直往她的衣领里钻,“真是惯的你无法无天,”他放冷了声音,却忍不住话里的笑意,“别以为有了孩子我就不敢治你。”
她转过身,闭着眼睛将里衣往他身上一披,蛮横地系上了衣带。他突然哑了声音:“莫闹,我好久没见你了。”
她静了,睁开眼。
面前的男人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刚刚才补上一觉,神容微微黯淡,一双眸子安静地凝注着她。衣裳没有穿好,他不自在地挣了挣,她连忙给他理了一下,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脸,“我看你气色也不好,是不是太想我了?”
第八四章 日月其迈
又胡扯。她腹诽着,不想搭理他的自作多情。他的手往下滑,正要探入她衣领又被她一脸正义地打下,他扬了扬眉毛,将手覆上了她的腹部,“我知道他想我了,他可比你有良心得多。”
他在浴汤边坐下,无赖地抱着她的身子听她肚中小儿踢闹,一边自得其乐地哄着:“乖儿快别闹了,你阿母可凶得很……”
“你说谁凶?”她柳眉一竖。
他啧啧,自顾自地对着她的肚子说话:“你看看,你阿母又凶你阿父……”
她真想把他踢回池子里去。
他得意地发笑,又将耳朵附在她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听了半晌,抬起头来道:“我当真听见了,孩子在叫我阿父。”
她终于绷不住神色,笑了,“你听见的是自己的心声吧?”
“那自然是我的心声。”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着,“我都从未叫过先帝一声阿父……”
她一怔,看见他眸中终于浮出了轻渺不可捉摸的哀伤。先帝大约是他心中一个不能触碰的角落,每到万籁俱寂的时分,便会泛来隐隐的痛楚。
“其实,我倒有一个打算……”她斟酌着道,“我初次怀娠,没有什么经验,想找一个相熟的陪我……”
“宫中不是有许多医婆么?”他淡淡。
“可是跟医婆说不了体己话。”她咬了咬唇,“我阿母早不在了,薄家的几位夫人并不太待见我,母后的身体又不好……我琢磨着,不如让思陵的梅太夫人回宫来,如何?”
顾渊微微惊讶,却没有表露出来,话音有些僵硬,“她过去很待见你么?我却没发现。”
“陛下,”她俯下身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陛下,看着我。”
他不得已对正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如秋水般澄澈,又如深潭般不可测度。
“阿泽是你的弟弟,是先帝的亲生骨血。”她定定地道,“陛下当以江山长远社稷安稳为计,不可囿于私怨。”
他慢慢道:“我自有我的孩子。”
“正可让阿泽来做个玩伴。”薄暖异乎寻常地固执,“不论如何,他是姓顾的,不是——”她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说了下去,“不是姓薄的。”
北地再度地震,顾渊将自己关在承明殿里与众臣商量对策,数日未休,直到见到妻子的一刻,才真的放松下来。
可是她的这句话,却又让他的心陷入了无底深渊。
薄暖伸出手去,欲抚平他紧皱的眉,“怎么了?”
顾渊摇了摇头,“就依你说的办吧。”牵着她走回寝殿,却换了话题,“你父亲被罢免才几个月,为他说情的人数以百计。”
他这话口吻极淡,面无表情,然而她的心还是被揪扯了一下。
“朕还道太皇太后那边怎么肯安生,”顾渊冷笑一声,“敢情宝都押在了你父亲身上。”
薄暖没有说话,他扶着她在床头坐下,低压了剑眉,眸中光芒攒动,“你如今怀了皇嗣……太皇太后大约看中了,你不会不顾自己的父亲。”
她将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他的手冰凉,她的声音也冰凉,“你打算如何做?”
“如何?不如何。”他缓缓地道,“上回地震,太皇太后说是改制触怒上天,逼死了周夫子,逼走了聂少君和薄三郎;可现在照样还是在地震,可见少君和三郎,都该回来了。”
薄暖静了静,“陛下英明。”
他看了她一眼,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你只管安心养胎,这些都是你男人的事情。”
她犹疑道:“说来,我也该就馆了……”
“不准。”他刹那变了脸色,“你哪里也不准去,就给我待在温室殿。”
她一怔,“这是祖宗法度……”
“什么祖宗法度,休搪塞我。”他定定地道,“我决不能让你离开我眼前半步。”
她哭笑不得,“你总不能上朝也带着我。”
他长长地“噢”了一声,促狭般道:“皇后说的有理,下回便随朕去承明殿听朝吧。”
薄暖被吓了一跳,“这不是乱来么!”
他笑起来,拉过她的手,“与你说桩要紧的,正旦大朝,我恐怕真抽不开身,让梅太夫人陪着你也好,万事小心。”
她默了默,简单地回答:“好。”
青色的秋夜的灯火下,她的侧脸清婉,眸光如雾。他眼帘微合,稍低头吻住了她。她闭上了眼,手缠上了他的身,如藤蔓缠上了树,难舍难分。
他想,她真聪明,她知道在什么时候不宜多说话,而只能安静地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