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胡巫离去之后,寝殿中风烛飘荡,宛如长明的太阳。
“民极辈分低,谁都可以是他的长辈。”顾渊疲惫地道。
“必在宫中。”薄暖说。
顾渊回头看着妻子,烛火将她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宛如飘忽不定的影子。她的话声却好像一根尖利的刺,扎进了暗夜里,将黑暗撕出了血来。
“必在宫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谁敢害我的孩儿,我必要他偿命。”
小黄门领着胡巫走出了直城门。
“大人给殿下看病,有什么结果没有?”小黄门忍不住发问。
胡巫道:“你们很喜欢皇太子吗?”
“是啊。”小黄门叹口气,“殿下一病,皇后便瘦了一圈。”
胡巫发笑,“原来你们是喜欢皇后。”
小黄门微窘,“皇后待下人最是温和,大家都喜欢。”
胡巫看了看天,时值仲夏,却是星辰黯淡,“那你快回去陪你们皇后吧,她会很伤心的。”
他乖乖地回到了廷尉狱,那个朗月般的男子已经等候他许久,清寒的气息伴随着那人皎皎的白衣。胡巫朝那人点了点头,便见一只装满金锞的布囊在火光中抛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胡巫的怀中。
胡巫咧嘴一笑,那人安静地道:“就在这几日吧。”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胡巫咬了咬怀中的金子,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人身形顿住,“这不是你该问的。”
“是的。”胡巫又点了点头,“可是,我拿了金子,也没有命花了。不如多问一句。”
那人笑了,笑声清澈如流水,“你倒有自知之明。”
胡巫抬了抬眼,“你却没有。”
笑声顿住。
“你纵然夺得了天下,也没有命去享受它。”胡巫字正腔圆地说,仿佛一种恶毒的诅咒,其实却不过是平静的预言。这种反差令那人忽然感到反胃:“你闭嘴!”
胡巫叹息了一声。
“大人,你求的太多了,终究是不能全部实现的。”
薄暖终于昏昏沉沉地在顾民极床边睡去。顾渊将她抱上了御床,盖好了被褥,而后缓步走了出去。
月色澄明,仿佛亘古不变冷漠的天颜。重重殿宇,森森魅影,纵有灯火照耀,他也看不清楚。
他便安步当车地走到了清合殿。
梅慈得了通报,自眠梦中惊醒过来,匆忙披戴一番便去接驾。初春的月辉冷冷然洒落庭中,帝王玄黑的衣袍映着积雪的光,目中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沉痛。
“臣妾……请陛下安。”
皇帝中夜到访,她实在惴惴不已。
顾渊上前一步,剑眉微压,低声道:“是不是你?”
梅慈愕然抬头,“陛下要问什么?”
顾渊突然伸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整个人都狼狈地提了起来,目光如刀锋出鞘,呼啸过尖锐的风声,“连太医都不知道,阿暖用安眠的药物,是会杀死孩子的!”
梅慈呆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辩解——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这样会杀死太子;第二反应是哭诉——她是真心为了太子好,只因为她也希望皇后能对阿泽好;然而,再停得半刻,她的心便凉透。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适合做那杀害太子的凶手呢?
她是先帝的宠妃,她的孩子原本可以坐上承明殿里的御座,而这一切,却都被眼前的少年抢去了——不管是为了她的过去还是未来,她要下手杀死顾民极,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她闭上了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张言笑晏晏的面孔。他唤她阿慈,他给她温暖,他借了她的手,兵不血刃地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计划,好险恶的用心!
“朕有两件事情问你。”见她这样态度,顾渊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你只需选择回答一件,朕便饶你。”
“陛下请讲。”梅慈平静地道。
“你要么告诉我,是谁指使了你。”顾渊咬着牙根,冷漠的月光将他的脸色洗成了惨痛的白,“要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梅慈目光微恸,抬头,顾渊的眼神里既有无边的痛切,也有无边的希冀。他一定是希望自己选择第二个问题的吧?
可是她却只能摇头。
她连此药可以杀人都并不知晓,又如何知晓救人的法子?
顾渊蓦地趔趄了一步,而后又立刻站直了。寒风侵来,中庭月寂,他悲哀地转过头去。
“你背后的人是谁,你也不肯说么?”他的声音哀沉。
梅慈一字一顿地道:“臣妾自迷心窍,万死不足以蔽妾之辜,请陛下赐妾死罪。”
“死?”顾渊突兀地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出息,一个个都知道拿死来威胁朕。朕难道不知,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情?”
梅慈咬着唇克制泪水,不说话。
顾渊的冷笑仿佛中夜凄清的哭,“朕不会让你死的!——孙小言!”
“奴婢在!”
“将赵王太后下掖庭狱拷问。”顾渊冷冷地道,“朕就不信,逼不出那一个名字!”
第九五章 执者失之
大正四年六月丙辰,皇太子顾民极夭折。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了,晶亮的水滴汇成了珠帘,敲击着沉沉的宫门和瓦檐。灰的染成了黑,红的染成了赭,蓝的染成了青。漫天缟素的影里,薄暖呆呆地跪在小床前,而被褥已冷,孩子已被人抱去,放入了更加冰冷的沉木棺椁之中。她有些难过,更多的却是惶惑和恐惧,她总是在想:真的吗?我的孩子真的走了吗?他真的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闹、再也不会叫阿父阿母了吗?
就算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生病,她也从没想过他真的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大约只是被人抱去别的地方玩了吧。她想。兴许是去承明殿看他的父亲了。他的名字取自《周官》,他要做一个临民而治的圣君。他要懂得诗书礼乐,他要工于骑射,还要有热忱的心和宽广的胸襟。虽然现在他还只会哭闹,但是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大靖朝的好太子和好皇帝。
有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地揉压着,仿佛在宽慰她。她闭了眼,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现在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她只想一直坐在这里,坐在民极曾经的小床边,一直到死。
秋雨连绵,天边有斜斜的雁行冒雨飞过,不知要跋涉多少山水才能回到遥远的南方,而她已经永远也回不去了。
南北逡巡的大雁,在那样高远的地方飞翔,是否能看见这整座江山在风雨中倾颓的模样?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的殡仪已备好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皇太子要移宫北陵了。”
“皇后,陛下遣奴婢来问您……”
“你们都下去。”
平静得森冷的声音传来,寒儿微微一惊,揉了揉哭红的眼睛,带领众人告退了。顾渊穿着玄红二色的祭服,威仪肃穆的通天冠上珠旒微微摇晃,将视野笼得一片昏暗。他与薄暖不同,他已经处理了半个月的丧事,却丝毫不见疲态,好像唯有通过废寝忘食的公事来麻痹自己才能稍稍钝化亲子离世的痛苦。
而薄暖却只是呆呆地坐在这里,呆呆地坐了半个月。
他终于开口了:“你不去送送民极么?”
薄暖好像没有听见,根本不曾动弹一下。
“我自己还未起陵。”顾渊顿了顿,“只好下诏在北陵找了一块风土,先将民极葬过去。待你我百年之后,便也归葬于斯。你说,这样一片陵,叫什么名字好?”
这话有些可笑,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薄暖自然不会笑,她只是终于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她终于开口了。
“找到了没有?”她说,“我要害死民极的人偿命。”
顾渊微微皱眉。这样尖锐的薄暖是他所不熟悉的,浑身都是竖起来的刺,随时准备着伤人……
“我知道你已经把梅慈抓起来了。”薄暖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嘶声,“是不是她?”
顾渊顿了顿,“是,又不是。问题便出在她供给你的药方上……”说到这里,他的面容一片惨然,“我竟不知道,怀娠的女人用药助眠,是会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剧震,颤抖地抬起眼,麻木地喃喃:“什么?”声音轻得如一片风吹即逝的羽毛,“这真是——真是聪明……谁能知道这药不会害我,而会害了民极呢?”
她扶着几案想站起来,却又踉跄,顾渊欲去扶她,却被她甩开了。她脸色仿佛一张被雨水洗得发白的纸,一点血气都没有了。
原来,民极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时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凶手也不会放过。
——为什么?
——难道仅仅因为他生在帝王之家?!
“她的儿子……枉我这样真诚待她,她还是要杀了民极,让你没有储君,顾泽才有机会!”薄暖大声,幽泉般的眼眸里渐渐涌出了泪,她许多日没有哭了,此刻泪水竟悬而不坠——“我要她偿命!”
“阿暖……你冷静一些。她背后有人。”顾渊打断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皱紧了,“我必须留着她的性命,逼出那个名字。”
“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哑声道,“对不对?”
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却突兀地道:“方太医死了。”
薄暖目光一沉,而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这阴谋的网罗之缜密庞大,远非她所能想象。
而民极,很有可能,只是个牺牲品罢了!
顾渊的声音苍凉,仿佛被雨水润湿了,再也不能轻盈起来,“此事……牵连甚大,关涉国体,你我都需小心。凶手害死了民极,看来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孩子……方太医已被灭口,梅太夫人无论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着他,似乎一定要从他那苍凉的衣影中找出那个凶手的蛛丝马迹来。可是他却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
关涉国体,什么叫关涉国体?
那个凶手的目的,难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御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动,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顾渊与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然而她可以崩溃,她可以在寝殿里枯坐半月不问世事,他却不能。
他是皇帝,他连为自己的儿子崩溃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顿不堪,蹒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的孩子死了。”她说。
“我知道。”他定定地道。
“哗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来,天颜再度成了遥远难测的模糊面目。她摇了摇头,“我不去扶灵了。”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