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她低着头道:“自然恼,恼极了。”
他低低地笑着,“那我该怎样安慰你才是?”
她的耳根被他的笑声所浸染,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爱怜地又去吻了吻,她的神智便几乎要炸开了——
“阿暖。”他低声,在这旖旎的时分,语意竟转严肃。
“嗯?”
“我们明日便启程去云州。”他抱紧了她,闭着眼,将自己的计划用最简洁的方式说出,“彦休那边已给我递来消息,他会当先到路上接我们。”
薄暖心头一凛,忽然道:“你当初调他去云州——”
“就是为了今日。”顾渊叹了口气,“天下已经乱了,阿暖。孙小言说,薄昳现在已穿上了天子玄衣,与阿泽同阶而立,百官朝拜,同称万岁——你阿兄,他大约要疯魔了。”
薄暖呆了。
顾渊清秀的容色中是不容错认的痛苦,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薄暖一个字一个字地自齿缝间迸出最恶毒的诅咒。长安的那个人,为了走到今日,杀害了多少无辜人命?
“薄三是个真正懂礼法、懂治国的人才,不然我也不会那样重用他。”顾渊慢慢地道,“听闻他还要进行改制,将我当年没能成功的事情重又施行下去。”
薄暖冷笑一声,“这样的局面还能致太平?”
顾渊以手为梳,轻柔地一下下理顺她的长发,“薄三毕竟也是孝怀皇帝的骨血……是我的亲兄弟。”顿了顿,又道,“可是,他大约是不肯承受大靖的国祚的。”
薄暖惊声道:“什么意思?他——”
“我想,他不仅是要篡位,”顾渊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他还要改朝换代。”
“这——这真是——骇人听闻——”
“阿暖,”顾渊说,“这世上人人皆有所欲,薄三,他只是……所欲太多,以至背天害理,无以为继。”“子临。”薄暖蓦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出鞘的寒刃,“我们去云州吧,你将仲隐调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就是为了今日?便如你说的,我们收拢叛军打过去,谁能解救天下人,谁就是王者!”
顾渊微震,无言地与她对视。“可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往后便再也不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了。”
她的目光如烛火,微微飘动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愿望给残忍地说出了口,却反而令她怯懦地退缩了。
“你……你不必多想。”她轻声说,伸手抚摩他的手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
“从前那样?”顾渊冷淡地笑了笑,“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那样了。”
薄暖咬着嘴唇,沉默。
“我是不是很自私?”顾渊低低地道,目光凝注在她纤长的手指,他一根根不厌其烦地数着,“这段日子……我只觉得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
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轻声道:“我再也不想做那个皇帝了。”
他鲜少这样温和地说话,声音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一触即碎的泡沫。她凝视着他灯火下的侧脸,目光里隐隐露出了悲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不要再跟我提天命了,阿暖。”他说,“天命是这世上最沉重的东西。”
“那——长安城里——天下百姓——”薄暖心中是一团乱麻,“我们总是逃不开的……”
“所以我来告诉你啊,”他微微一笑,侧首看她,“我们要去云州了。我不在意这个江山谁坐,可是我在意我的子民。”
他说得很清淡、很平和,可是她知道,他很坚定。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人站在承明殿上方时,那举世无援的孤独感。她忍不住往他的怀抱蹭了蹭,眼角酸涩得几欲落泪。
他拥她入怀。
“睡吧,阿暖。好好睡一觉。”他安静地道,“明日,你便不再是大靖朝的皇太后了。”
大正五年十月旦,皇帝顾泽下诏,靖历中衰,朕德不昌,不可以为天子。安靖公薄昳临朝居摄,敦睦九族,有虞舜周公之德。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为真皇帝。
安靖公薄昳推让再三,终南面背斧扆而受禅。十月旦,昳率公侯卿士奉太皇太后玺黻,顺符命,去靖号,定国名为宸。
公卿百官,无不称庆;宫掖内外,皆作新声。
没有流血的战争,没有震悚的政变,绵延三百年的大靖朝,便这样在一道轻飘飘的诏书中、在三场虚情假意的推辞中、在群臣的功德赞颂声中,亡了。
官道上忽然驰满了发往各地的驿马——改朝换代,受禅立宸,这样的大事,自然要遍告天下。只是百姓朝不保夕,四海丧乱无常,谁还顾得上长安龙庭里坐着的人姓顾姓薄?
一个人立在官道之旁,不知已颠沛流离了多久,衣衫褴褛,足底的鞋履都被磨穿。官差纵马从他身边驰过,惊起一片飞尘,而后,将一纸帛书钉在了古老的城墙上。
大宸开国,大赦天下。
那人盯着那帛书,许久,许久,终于,转过了身,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回到了那片收容了许多流民的野林子中。
那里,有他的妻子在等他。
他虽然全身上下已破烂不堪,但他的妻子却还穿着干净的衣衫,长发盘作一丝不苟的高髻。他看见她,眸光微弱地一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已经备好了两炷香,插在稀薄的土壤中。他与她一同面朝长安帝陵的方向跪下,以手加额,俯身长跪,恭恭敬敬地行了九叩大礼。
大礼行毕,他仿佛虚脱,颓然瘫坐了下来。他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去哪里?”她轻声问。
他喉头一动,声音沙哑得可怕。
“云州。”
第一一二章 东方未明
王朝在兵不血刃中走完了一个世代,天下却平静得异常。
妻离子散的依旧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永是家破人亡。江山的徽号毕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目,但百姓的苦难终究没有因朝代的更换而完结。
当这个消息传到睢阳北城的那间小小青庐,来寻找顾渊和薄暖的,已经不是陈郡守了。
而是薄昳新近亲信的,黄济。
“菑阳侯好大的排场。”薄暖微微笑着,自院中端庄地走出。一个人,一身华贵翟衣,秋日的太阳仿佛将她的眸光割裂成了千万片刀刃射向眼前的小人。
新近加封了菑阳侯的黄济确乎是前呼后拥而来,闻言眯眸轻笑:“皇太后说哪里话,微臣弄这些排场,不过是为了接皇太后风风光光地回宫去。”
薄暖眸光一冷,“本宫是大靖的皇太后,可不是你们什么宸朝的皇太后,菑阳侯仔细着说话。”
黄济一怔,立刻便反应过来,堆笑道:“是是是,太后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陛下即真,特意命微臣接太后回宫领封呢。”
“领封?”薄暖凝声,“本宫是前朝旧人,难道还有什么封赏可领?”
黄济笑眯了眼,“您是前朝的皇后,可也是今朝的长公主呀!”
薄暖呆了一呆,几乎立刻要抗声大笑出来。
黄济观察着她的表情里的每一丝变化,绝不敢松懈。谁料薄暖突然一挥袖,“拿下!”
两个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黄济还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潮水般涌上无数的羽林卫!
他认得为首的那个,忍不住道:“封蠡!你们这是做什么!”
封蠡冷笑:“拿叛臣!”
“叛臣?”黄济即刻声辩,“你们才是叛臣!来人,给我杀了他们,保护太后!”
黄济带来的人马立刻与羽林卫厮杀成一团,黄济瑟瑟缩缩地四处张望着往后退,薄暖心中不屑,挽着垂髾径自往回走,三两下站上了小屋的屋顶,振臂大呼:“将士们!本宫是大靖皇太后薄氏,命你们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黄济听得一惊,只是一刻极短暂的静寂——
身边的人全都倒戈,山呼海啸:
“杀尽叛臣,卫我江山!”
大正五年十月三十,羽林中郎将封蠡叛于睢阳,劫杀使者菑阳侯黄济,奉薄皇太后号令,遥尊少帝顾泽。
凛冽的刀锋沥风披雨向他袭来的一刻,黄济本能地闭上了眼。
一生在庙堂功名上辗转,得罪了所有该得罪的人,也得罪了所有不该得罪的人。获得这样的下场,他并不惊讶,只是死亡当真欺近的瞬间,他仍旧会恐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已抖如筛糠。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嘲讽的笑声很轻,却如惊雷炸落黄济耳畔,逼得他骤然睁开了眼——
一个青衫男子,翩翩立于战阵之中,微微俯身看着此刻穷途末路的自己。他的脸上戴了一副木制的面具,表情麻木不仁,但黄济分明感觉到那两道冷厉决断的目光射向了自己——
那是一代君王才会有的目光。
黄济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光芒中的男人跪下了,口唇微微翕动,低喃出声:
“陛下……”
陛下,臣背叛了您……
可是这一声抱歉,落在万古山河之前,是那样地轻飘无力。
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那个男子低头,仿佛还有些怜悯似地,盯着黄济死不瞑目的脸看了片刻,然后便转身,如一滴水般融入了叛军的海洋之中。
未央宫,宣室殿。
新朝建立,笙歌宴饮,七日七夜不绝。
薄昳一身帝王冠冕,玄衣纁裳,九旒九章,凛凛然如神,翩翩然如仙。他斜倚着凭几,手中拈着玉酒卮,眼中流转着浅笑的波光。
眼前这一片喝得七零八落面红耳赤的公卿百僚啊……便是他要与之共治天下的股肱之臣么?
夜已深了,他不想再看他们,径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琼楼玉宇,空旷绝人,当寒风袭来的时候,都只有他自己一身当之。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做皇帝的感觉。
他走入宣室殿后的书阁,走过一排排森冷的书架,那一张郡国舆地图仍悬挂在墙上,他走上前,看见帛图上深深浅浅的剑痕,再往上,是聂少君风骨奇崛的书法。
“大靖郡国坤舆图。大正三年,广川聂少君敬呈御览。”
大靖、大靖。大靖已经亡了!薄昳心中忽然腾起恶狠狠的冷笑,伸手便去揭那地图。顾渊曾经信赖他,聂少君曾经认同他,他们君臣三个,曾经是大正改制最坚定的核心。——然而,他已经将这一切全都毁了!
哗啦一声,巨大的帛图被撕扯下来,山河残破,星月无光。帛图往书案上倾倒,而案上堆满了全国各地送来的加急奏报——
淮南、益州、扬州、荆州,全数反叛。他已屡次托太皇太后之名向云州守将仲隐发去急敕,命他发兵平叛,仲隐却只管装聋作哑。
现在,睢阳兵变的消息传来,薄昳总算知道了仲隐为什么敢装聋作哑。
“奉皇太后号令,遥尊靖少帝”?
薄昳将玉酒卮往地上一扔,冷笑出声。
竟然还将希望放在那个小孩子身上吗?他可真是小看了自家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