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眠说
将剑柄抓得太紧的手指忽然痉挛了起来,他在挣扎,他要醒来,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魇住了一般,他拼命地要撕破什么,也许是牢笼,也许是网罗,也许是枷锁,也许就是那些纠缠了他二十年的春秋幻梦……
“喀”、“喀”两声轻轻的响,视域骤然明亮。
燧石相撞,击出的微弱火光点燃了柴堆,渐渐将那人的面孔映得清晰。星月晦暗,今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顾渊干燥的唇边,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那个人,声音沙哑得吓人:
“你终于来了。”
仲隐叹了口气,别过头去,“你终于醒了。”
封蠡的斥候与仲隐的队伍接上后,仲隐一马当先,带着数百精骑首先赶去阳翟迎接。未料到侯府大宴上剧变突起,仲隐赶到时,只见到数十上百的黑衣人在围攻顾渊一个,而薄暖早已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顾渊一把抓住了仲隐的臂膀,五指几乎要嵌进那森冷的铠甲里去,而唯有这样尖锐的疼痛才能稍稍钝化他心中的苦涩,“我明明与她在一处——我——”
“不怪你。”仲隐静静地道,“薄昳是有意分散你的注意力,他的目标本在阿暖身上。”
顾渊静住,许久,放开了手。
他们所在是阳翟城外一片空旷的山林,无星无月,漫天的雪片在北风中回旋,在火光下闪烁出千万重幻影。地上的积雪足有尺许厚,能将人全身血脉都冻僵,雪中的火堆显得异常孤独,光焰幽微明灭,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就被逐渐渗透的雪水彻底掐灭掉。
顾渊安安静静地看着那雪,仿佛片刻前在梦魇中惨呼的那个人不是他。他的面具已揭下,露出风霜峭立的脸庞,英俊一如天神,冷漠一如天神。
一次失去会让人崩溃,多次失去却只会让人麻木。痛已痛过了,怨恨也再无益处,眼前风雪漫漫的路,他还是要继续地走下去。
既已迎接到了义军,仲隐便命队伍原地休整,封蠡虽死,但义军的兵马人数还是十分可观,仲隐看着老朋友憔悴得几近崩溃的神情,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双目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跳跃的火光,顾渊淡淡发话。
仲隐想了想,终是道:“封蠡招来的兵马,驻扎何处?”
顾渊微怔,明白了他话中所指:现在“封将军兵”群龙无首,只有他能号令。义军已经折损了许多大将,他若再消沉下去,军中生变,恐怕这半月辛劳,全要化为泡影!
他慢慢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筋骨都似碎了一般,根本收拾不起。他踉跄了一下,仲隐想去扶他,却又忍住,便侧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雪水往脸上一浇,而后,那双眼眸便如被雪水洗了个通透,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仲隐低声:“你不需要再休息一下?”
顾渊冷冷地道:“军情紧急。走吧。”从地上拿起那张面具,擦拭了一下,便重新覆住了自己的脸。
表情归于死寂。
他当先而行,仲隐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跟随上去。两人沉默地穿过雪中无声的大营,一丛丛篝火噼啪作响,偶尔被风雪激灭,即刻便又有簇新的细小的火焰再度从柴堆缝隙间生生不息地窜将出来。
前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冷峻的男人,即令只是一身素朴的青衣,也自有睥睨天地的浑然气度于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仲隐想,他们之间,或许已经有了一些不可触碰的话题。
比如那个被劫走的女子。
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伤痛,深藏心底,是不可以与人分享的。
即令顾渊可以对自己交付一整座江山,也不能向他交付这一份最后的记忆。
十一月甲子朔,前朝车骑将军仲隐自号靖天大将军,出奇兵于云州,收拢封将军兵,共三十五万大军,立誓恢复大靖,遥尊长安城中被囚禁的前少帝顾泽为君。靖天大将军用兵如神,攻城略地宛如摧枯拉朽,不到半月,已将关中大半土地收入囊中。
战火燎原而起,中原为之板荡,冠带诸公惶惶不可终日,戚戚如丧其家,而仲将军的麾下却聚集了无数怀念前朝的人,比如那个曾经入相,如今却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的聂少君。
插了鲜红羽檄的六百里加急封检一道又一道随快马入京,薄昳端坐承明殿,神色却是波澜不兴。
只是当念到聂少君时,他的目光终于一动。
“他身边还有谁?”薄昳冷冷地问。
那内官又看了一眼奏报,“聂少君……偕其妻……回陛下,还有他的妻子。”
薄昳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来,理了理通天冠,他现在知道,这种帝王冠冕是会压得人脖酸的。内官在身后谨慎地发问:“陛下想去哪边?”
“温室殿。”薄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备车,朕去看看长公主。”
薄暖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过去。
睁开眼,藻绣纶络的垂帘之后,隐着香雾缭绕的博山炉,面容滑稽的羽人背负着沉重的炉身,那氤氲满室的香烟便如是羽人翅膀间扇动的山雾。
熟悉的龙涎香将她晕沉沉近半月的头脑熏得更加迷惘。
她竟然……又回到未央宫了吗?
这里……是温室殿?
外间有宫婢低声询问:“长公主,您醒了?可需要奴婢进来服侍?”
薄暖呆住。
“你……”声音如一段微弱的气流,“你唤我什么?”
“殿下病了许久,恐怕还不知道,陛下已给您加了封号啦。您现在是宸庆长公主,封地在平阳,陛下刚才还来看您呢,吩咐说您若醒了,一定要报与他知道。”
她想起身,然而全身都已不听使唤,挣扎一下又跌回了枕上去。荒谬……荒谬!她想破口大骂,却骂不出声,呆愣了许久,反而呛声笑了——“长公主”,这三个字于一个月前从黄济口中说出时还是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如今却成了一道直接将她击垮的耻辱!
这世上可还有比这更惨烈的笑话,可还有比这更可笑的耻辱?!
她咬着牙,抬高声音发问:“你是谁?寒儿呢?让寒儿来服侍我!”寒儿并没有参加那场血的宴会,她应该无事……
那宫婢静了一静,“寒儿早下了掖庭狱,陛下的意思,是容不得她的。殿下还是不要妄动心神的好。”
薄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她便这样躺着呆呆地看着床帐顶,外间的风雪扑打在精致而结实的青琐窗上,好像无数痛苦呼喊着的鬼影要爬将进来,却终究全被殿内的暖意一冲而散,了无踪迹。
原来,已经下雪了。
不知子临的军队遇着这样的大雪,途中会不会耽搁受挫?
想到子临,薄暖全身再度绷紧了。她又想坐起身来,可是却仿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在拖拽着她,仿佛要把她拖进死亡一样黑暗的深渊里去——她低低呻吟了一声,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地疼痛起来,她侧过头去便欲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熟悉的感觉让她脸色煞白!
第一一六章 困兽犹斗
她的手死死地抠着喉咙,好像一定要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给抠出来看看。可是抠不出来啊,那一颗心跳得那样鲜活,简直还似与腹部里那个窜动的生命相连,直将她气得想哭——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怀娠?!
她的手颤抖地抚摩着腹部,好像抚摩着魔鬼的脸。这个孩子……来得也太不是时候……
心中一阵滚烫,一阵冰凉。可是她终竟是没有哭。
她突然坐了起来,纤瘦五指将帘子狠狠一掀,“备车,本宫要去掖庭狱!”
那宫婢被吓了一跳:“殿下,殿下您刚刚醒来,身子还乏着……”
薄暖的目光冷冷地扫来,像是携着尖利的冰凌子,能毫不留情地扎进人的心里去。那宫婢被她盯得心头一慌,“奴婢这就去备车!”
辇舆在掖庭宫前缓缓停下。
飞雪漫漫,长安三宫,都如巨大的雪白坟墓。她一脚踏了进去,便再也拔不出来。
薄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车门,风雪扑面飞来,激得她透身一冷。她下意识地拿手护着腹部,就着内官的搀扶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早已守候门口的掖庭令将她延请进去。
她侧首看着这个接替了张成的陌生面孔——江山代代相似,纵是换了姓字,底下的官僚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这中间经历了多少惊心动魄,待落到史册上时,也不过寥寥数笔而已吧?
这,便是子临一心所许的千秋万岁吗?
“殿下小心。”身后,那掖庭令的声音忽而传来,提醒她注意脚底湿滑。
“殿下”——这个陌生而滑稽的称谓再度激得她一颤。
冰凉的雪水沿着地砖的缝隙渗进阴暗的牢狱里,散发出腐朽霉变的气息。新帝受禅,宫中旧人一时全被打尽,最惨的便是前朝那个颇受宠的宦官孙小言,受了极重的刑,上头偏还吩咐一定要吊他一口气,不许他就死。
掖庭令知道长公主是来探两个下人的,也不多言,只是叹气。“他们关在一处,殿下随我来吧。”
囚室上方一扇天窗,透入积雪的反光,刺得人眼疼。孙小言已被人从刑架上放下,软软的身子倚着墙,寒儿在一旁给他喂水。掖庭令在外边扯起铁链晃了晃,“罪人起来,长公主来看你们了。”
“长公主?”孙小言疑惑地喃喃,干燥的嘴唇稍微一动便又牵扯到无数的伤口。他想起身,寒儿连忙按住了他,回过头来,眼睛一亮,旋即便湿润了:“太后!”
“大胆!”掖庭令低声呵斥,“怎么还叫前朝的名讳?你不要命了?”
这掖庭令却也是个心软的。薄暖往他手心里塞了半贯钱,低声道:“本宫与这婢子有几句话讲,劳烦大人了。”
薄暖踏着地底冰凉的雪水走入这阴湿牢狱之中,看见孙小言身上已几乎没有完好的一片皮肤,几欲掉泪,却终究忍住。寒儿却没能忍住,历经千难万险,主仆三个都是遍体鳞伤,而前路依然渺茫,让她一下子哭出了声来——
“太后……”她压抑着声音哭道,“您怎么会成了伪朝的长公主……”
薄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抚摸她蓬乱的发,低低地道:“委屈你们了。”
孙小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稻草席上,听得这话,原本干涸尽了的嘴唇却忽然发出了细弱的声音:“奴婢们有什么苦的……您才是最苦……”
薄暖闭了闭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坚定如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寒儿被她话中的气势骇住,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抓住了薄暖的袖子,一叠声急问:“太后,陛——公子,公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薄暖微微一笑。
昏暗不见天日的牢狱,潮湿的四壁里全是经年的伤痕,然而她这一笑,却仿佛是自伤痕里绽出的花,因了血的浇灌而愈加明丽得耀人眼目。
“不必害怕。”她低声说,“他会来救我们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笑容愈展,仿佛能停了风雪,而让春光立刻回到人世,那样地明媚,“我不会放弃,你们,也不可放弃,明白了吗?”
自掖庭狱归来之后,那个为前朝要死要活的长公主仿佛就变了个人。她不再抗拒饮食,也不再动辄打骂,每日里只将自己关闭在温室殿中,不知在做些什么。
风雪一日比一日紧了,大正五年的冬天,眼见得就要过去。宫里筹备起了正旦的彩头,待得正月初一那一日到来,便是全新的宸朝的更化元年了。
温室殿。
宫娥们恭敬地撩起一重重帘帷,新立的皇帝迈着端方的步子冷峻踏入。香雾缭绕之中,那个女人披了一身华丽绸衣站在紧闭的窗扉前,衣上嵌着万片金箔,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便是在前朝,她蒙受皇恩最盛的时候,也从未穿过这样鲜艳夺目的衣裳。
薄昳心中冷笑,走到她身后,半是冷酷、半是疯狂地唤了一声:“阿妹。”
她身形一颤,那衣上的金光便也随之一粲,像是挽留不住的消逝流光。薄昳绕到她身边来,便看见她脸色全是苍白的,两汪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失了神,直直地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天地之间,俱是茫然一片。
薄暖便怔怔地望着这漫天风雪,怔怔地开口:“子临在位的时候,年年瑞雪。天官说,这是皇天眷顾,降下祥瑞,保佑大靖。”
“天官说的也能信?”薄昳嗤笑,“天官有没有说过姓顾的会断子绝孙?”
薄暖倏然转过了头来。这一瞬,她眸光亮如妖鬼,仿佛从积冰之下挣扎着窜出的剑,淬了极刻毒的恨意刺向他。
“他不会。”她一个字一个字,用尽了力气发出最后的诅咒,“你会。”
薄昳的心往下一沉,然而他的脸上犹自披挂了不可一世的笑。天命?天命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如果世事都依天命而行,他就应该出生便是皇太子,陆容卿会成为他的太子妃,而后他将继承孝怀皇帝的大统——他现在什么也不信了,他只信手里的权力。
他会比顾子临做得更好。
她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他微露憔悴的神色。那也是她过去经常在顾渊脸上看见的神色。她忽然感到一阵报复一般的畅快:这便是权力的反噬,但凡坐在那个御座上的人,谁都不能逃脱这种邪恶的反噬!
她嘴角微勾,一道冷漠的笑,“如我所料不错,仲彦休的兵马,大约不出半月,便能直抵长安城下了。”
她终于戳到了他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