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唐阿茶) 第44章

作者:唐阿茶 标签: 古代言情

  他转了眸子,看向李兰舟身后的若冰,眸中的笑意阴森森:“是谁惹皇姐不开心了?”

  若冰恨不得把头勾到脖子里。

  文元见此情形,急忙招待所有下人退下,将门关上。

  屋内,李兰舟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俊逸的五官长开了,面容更加丰神俊朗,他已经长得十分高大了,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身材健硕撑得起身上的龙袍。

  看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弟,也看着这个如今天下权柄在握的皇帝。

  如今他脸上的笑容和面对人时的行为举止越发训练得炉火纯青,面对任何人任何情形都得心应手,李兰舟恍然发觉,自己真的没有好好打量过他了。

  “跪下。”李兰舟冷声道。

  李锦书一愣,仍低眉顺眼乖乖跪下。

  “他们犯了何错?以至陛下要如此赶尽杀绝?”

  李锦书仰头看她,静默了片刻,脸上讨好的笑容慢慢褪去,似是想起了那些人他的眼底涌出乖戾,神情固执,答道:“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他们以下犯上,就是死罪。”

  李兰舟蹙眉,声音轻了又轻:“人命关天,岂能因为一时意气而胡乱杀人?陛下此状,只会让世家记恨、让天下百姓畏惧!”

  李锦书不敢看她,可心中气血上涌,难以控制情绪,他偏过头盯着绣着团团花团花纹的桌布,一字一句说:“记恨?畏惧?那又怎样?皇姐就是因为这些条条框框才多年无法收服世家!无法统一大夏!”

  他回过头来,跪在地上身姿卑微,仰望李兰舟,目光多了几分濡湿,软下声:“世家没了世袭权力和兵权,再也不会有节度使,就算他们记恨,也不会再有翻身之日,斩草要除根,这还是皇姐你教我的,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

  “够了!”李兰舟看他如此冥顽不化的顽固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十分陌生,她难以置信李锦书居然会说出这些话。

  她的目光震惊又失望,看着李锦书连连后退,回身打开门毫不犹豫地出去了。

  李锦书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皇姐!皇姐!皇姐——”

  她离开的背影是如此决绝,素白的华袍融入冰雪中,万物肃杀时,绝世而独立。

第67章 谋夺

  李兰舟出了紫宸殿,亲自去登上城楼看众大人遗体归乡。

  白纱包裹黑色的棺木,一车一车,如一串斑驳的珠子,井然有序向那道门涌入,缟素漫天,丛丛单衣妻女相互搀着,手扶棺木步履蹒跚出了宫门,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显凄凉。

  都说狡兔死,走狗烹,被抄了家收回了权力,世家已不再是从前兵权和政权在手的世家,如今只能靠族中后辈科举,如同寒门学士一般,为自己和家族某个好前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雄踞各地的世家就此消弭,那些峥嵘战乱时刻,都成了历史,一本书翻了页。

  如同落在指尖的那一粒末雪,终是融于指尖,渗透进了皮肉肌理,在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抓不住,看不清。

  ——看不清前路,也不看请到底是对是错。

  李兰舟收回手,抬眸远眺。

  大地苍茫一片,朱红的宫门大大敞开,两道卫兵一动不动肃立,铁甲冰寒冒着冷酷寒光,再远些的地方,稀稀疏疏几个小太监正躬着身奋力挥舞手中的扫帚,清扫城楼台阶上的污雪。

  李锦书当日午后到昭华宫前求见,李兰舟心绪纷乱,让若冰去回了李锦书,李锦书只得先悻悻回宫。

  李兰舟喝过安神的药,一觉长眠,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王嫣不是自己悬梁自尽而亡,而是被李锦书下令勒死的,而且她死了好几个月了,死在了寒冬腊月,而不是开春之后。

  破败的夕颜宫,颓唐凄冷。

  王嫣痴痴笑出了声,笑出了泪花:“陛下,我就算死了,也会睁着眼看着,你被厌弃、被抛弃,我等着那一天。”

  梦中的李锦书似乎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他失去了动人心魄的皮囊,只剩下森森白骨,恼羞成怒的他对临死前的王嫣说:“还真是有骨气啊?看来赏你白绫是便宜你了。”

  他呵呵笑道:“朕就应该送你去勾栏妓院,被千人骑万人睡,一辈子遭人唾弃,让你这娇娇贵女也试试什么叫做跌落尘泥的滋味!”

  王嫣也笑了,神情实在轻蔑:“陛下就只有这点手段吗?贞洁那种东西,我会在意吗?”

  她懒懒散散躺靠在凌乱的床上,身上的睡袍松松垮垮,可她却浑然不在意,依旧用那种挑衅的眼神看他,媚笑道:“不然陛下去问问长公主,她又是否会在意什么狗屁贞洁?”

  李锦书看着这样的王嫣,再也笑不出来,沉吟片刻转身离开,临走前给了端着白绫的文元一个眼神。

  文元会意。

  *

  显庆四年春,大明宫中的雪全化完了,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丝丝纯白,凛冬将将过去,地下的草芽快要长出来了。

  可还是春寒料峭,李锦书踏出昭华宫中时,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一瑟缩。

  他回看了一眼偌大的昭华宫,眼中闪过什么,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上了皇撵。

  自那次他杀了世家的人之后,之后的好多天李兰舟都对他闭门不见,他连日求见,终日向若冰打探李兰舟的情况,可若冰只摇头说李兰舟这几日贵体欠佳,心神低落,旁的也没说什么,她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终于在小半个月之后,李兰舟终于肯见他了。

  难得可以得见,李锦书一见面时又恢复乖巧听话的模样,言辞恳切认了错,还向李兰舟保证一定厚葬他们。

  李兰舟听后,沉默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再说什么。

  从此之后,李锦书送东西更加不加节制,昭华宫的库房都要堆不下了,可愁坏了管库房的小太监,偏偏每日珍贵的物件还如潺潺流水一般不要钱似的送进来。

  李锦书回过神,抬皇撵的太监各个都是千里挑一选拔出来的,走得格外稳当。

  他再次回过身,遥看那远去的琼楼宫宇一角,残阳如泣血,余晖霞光共缠绵,瓦砾蜿蜒,像一幅集思精巧描摹出来的画卷。

  他问文元:“皇姐是不是在疏远朕?”他回忆他和李兰舟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从前皇姐都会问朕晚膳合不合胃口?问朕有没有吃饱?就算是手上有事,无法亲自相送,也会派人亲自送送朕。”

  他皱眉抱怨:“可是刚才,你看到了吗?朕说要回宫了,皇姐她连看都不看朕一眼。”

  文元脑中转得飞快,眨眼瞬间就笑着讨好道:“许是陛下多虑了,长公主殿下近月身体不适,没什么精神气也实属寻常,等到过几天春花全开了,也许长公主就好了呢?”

  “是啊,皇姐身体欠佳,朕让你去请的御医呢?”

  “回禀皇上,老奴去请了的,江老御医乃是只给先皇一人看病的御医,医术超群,老奴按照皇上的吩咐,早就去请了老御医给长公主诊脉.....”

  李锦书正色紧张起来:“御医怎么说?”

  “回禀皇上,江御医说长公主近日神思不振乃是心病,还是要多劝导殿下敞开心怀,否则现在病痛不见影,将来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李锦书瘫坐回椅子上,默然无言。

  他不明白,不过是几条人命,为什么李兰舟要如此在意?如此放不下?!而且还是曾经差点要逼宫的罪臣!

  他真的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和她之间共同的理想吗?!

  为什么事到如今,李兰舟会疏远他?!

  他如今堂堂正正坐在这把龙椅上,手握天下所有的权力,成为了最尊贵的人,为什么她都不多看他一眼?!

  李锦书心中又委屈又生气又难过,激得他咬牙切齿想要杀人泄愤,可另一方面,又想要委屈地落泪,想要扑进李兰舟温柔的怀抱中,想要如从前一般听她说几句语调轻柔安抚人心的慰藉话语。

  回到紫宸殿的李锦书大发雷霆,将所有的奏折纸笔和桌子全都掀翻在地,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

  偏偏昭华宫那边被封锁了消息,对所有的一切无知无觉,掌灯的宫女早早熄了灯火,整座宫殿都沉寂在寂寥月色下。

  砸了东西泄了气,李锦书稍稍平息下来了一些,随后又让文元文宝上清酒,独自在一片狼藉中哭饮酗酒。

  文元和文宝一直战战兢兢守在门外,听了许久的动静,内心焦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进殿去。

  殿内烛火未明,顺着打开的殿门争先恐后涌进来的月光在地毯上撒了一地白霜,照亮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举世孤品都化作了斐粉碎片,化作了一地破碎。

  二人站在门口,目光一寸一寸移过去到了坐在地上的李锦书身上,只见坐在一堆已面目全非物件和七倒八歪酒瓶中间的帝王,又哭又笑,人不人鬼不鬼,疯魔到身上的龙袍都被他撕扯下握在手中,一手握着皱巴巴的明黄,一手拿着剪刀,将手上的龙袍剪得破烂。

  二人走近李锦书的时候,闻到了浓厚的酒气。

  “陛下,您喝醉了,老奴扶你去休息吧?”

  李锦书一把拍开他伸来的手,眸色不清,囫囵嘀咕了一句:“我不要你扶,我要阿姐扶.....我要兰舟扶.....”

  他喝了太多酒,发梢凌乱,如同丧家之犬,堕落得令人心疼。

  一句罢,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神情沮丧:“兰舟怎么会来呢?她现在巴不得我能永远消失在她眼前,一辈子都不再纠缠她。”

  文元和文宝见他执着地坐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于是长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李锦书坐到了地上,将拂尘也放到了地上,发出了轻微一声。

  文宝抿了抿唇,安慰李锦书道:“怎么会呢?长公主殿下向来心地仁慈,那些世家人物,本就毫无威胁了,陛下本可以不杀他们的,长公主一时生陛下的气也是难免,总归是一同长大的,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酒气上脸,李锦书的脸绯红,狭长的丹凤眼含着泪将落未落,连连摇头:“不会的,皇姐再也不会原谅我。”

  他的面容哀戚至极,瞪大着眼:“那天她知道我杀了那些人,她看我的那种眼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伸出双手无措地比划着,含着泪的目光那么那么难过,“那种厌恶、不敢置信、失望的眼神,我永远都记得。”

  文元也跟着落泪,半晌才接口:“长公主对陛下寄予厚望,希望陛下成为千古明君。”

  *

  宿醉的后果是全身疼痛,李锦书由人扶着起身洗漱,喝了醒酒汤、吃了早膳之后,就要抓紧时间去早朝。

  皇撵一路招摇过道,所见没有不肃然敬畏的。

  座上的李锦书虚虚闭眼养神,恢复理智的帝王气宇轩昂、风光霁月,昨夜那脆弱模样好似只是人的一场幻梦,从未存在过。

  路上,他问文元:“那个宫女,处理了吗?”

  文元脑中转了一瞬,飞快反应过来:“大家说的是那个叫‘素蝉’的,大家放心,都已经处理好了!”

  见李锦书面无表情微微睁开眼看过来,文元又急忙补充道:“做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长公主殿下发现一丝蛛丝马脚!”

  李锦书回过头,又仰头看这宫墙院落,亭台廊回,看春鸟成群结伴归来。

  良久之后,他叹息了一声:“这个时候,魏瑾快要启程回京了吧。”

  文宝摸不清李锦书的意思,规规矩矩答道:“是,魏将军这会已经在路上了。”

  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文元文宝以为李锦书不会再问话了,久到就快要落撵的时候,李锦书突然说话了,声音轻如一羽落地鸿毛。

  “去告诉哥舒泰,让他动手吧。”

  “做的干净点。”

  *

  魏瑾的死讯传回洛阳京城的时候,正是长出小小花苞的时候,枝头新芽初长,万物生机勃勃,春香清甜。

  若冰说得一再小心,顾及李兰舟的脸色,一句话多次停了又停:“骠骑将军回京途中与部下骑马打猎时....独自入了深山林中,等旁人找到的时候,他的尸身......都被野兽啃食殆尽了......”

  手中的青玉茶盏落地,质地透亮的玉盏碎裂成了几瓣,声响清脆极了,如同珠玉落瓷盘,悦耳又动听。

  李兰舟呼吸不稳,手抖得厉害:“......你说什么?”

  若冰哭嚎着扑跪上前:“殿下,您要节哀啊!”

  无论再不敢相信,事实真如若冰所说的那样震耳欲聋。

  魏瑾死了,死在了凯旋回京的路上。

上一篇:昭昭未央

下一篇:春风入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