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阿茶
魏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宁,点头应下,让他先在府中好好养伤。
他出了院子,思绪如同一团乱麻,可某几个瞬间又无比清晰。
譬如李璟义说的两任齐国公王家父子之死,其实他就算不去查,也清清楚楚知晓一定跟李锦书脱不了关系,那时李兰舟身在蜀地,李锦书掌权,只有李锦书的手段会如此狠辣血腥,不留一丝情面;再譬如几位世家大人物之死,李锦书向天下公示的是几位大人误食有毒之味而亡,可当那一车一车的棺木穿街过巷遥遥归乡时,自然还是在京中引起层层猜测议论的。
不知不觉,从前关于李锦书仁厚仁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从古至今,究竟什么样的君主会做出宰杀两朝元老还将其斩首视众呢?又是什么样的君主,会暗杀先帝亲封的旧臣,一杀还是好几位?
魏谦脑子里的声音很乱,他也知晓李璟义此时此刻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如果李锦书一旦发现人被藏在太傅府,一定会牵连自己。
可魏谦是君子,君子做事向来讲究光明磊落。儒道,有志者,精忠报国报效朝廷为大丈夫也。
他们魏家是忠胆义感效忠皇帝,可若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真正的天子而是旁人假冒的呢?那他们魏家人的忠心岂不是可笑?魏瑾的死岂不是一场空!
还有长公主,还有李兰舟,有李锦书这样一个危险至极的人物在身边,与这样如同豺狼虎豹的人物朝夕相处,那该是多么危险的境地?!
兹事体大,李璟义又是突然冒出来的,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也不能妄下定论。
魏谦当即叫随侍的双瑞进屋,让他交代下去:“去查查当年那个梁婕妤生的皇子.....”他细细回忆当年,细致嘱咐:“那夜长公主头疼发作,我带了大夫进宫......只知晓梁婕妤分娩后死于西南宫墙边,你让他们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找小皇子的下落,多将注意力放在在宫墙内,可惜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不能入宫去查探....”
双瑞郑重应下:“诺!”
老旧的宫墙从前坍倒出了一个窟窿,后来补上了,再后来梁氏死的那夜,那个窟窿又开了,所以所有人一定就会认为是有人带着小皇子外逃了。
李兰舟当初交代李锦书追查也正是有此怀疑。
从前王显也让人去调查过当年那个皇子,可惜向外查探音讯全无;可魏谦不一样,他那夜在宫中,是知晓梁氏死在宫墙边的,只是不知晓为何产后虚弱至极的一个妇人,不好好在寝宫里,为何会因血崩而死于宫墙边。
如果往宫外查找如同大海捞针的话,不如反其道而行,着手于宫内,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
——还真有意外收获。
魏谦的猜测和方向是对的,短短几天,他的人找到了当年一个值夜时偷懒的宫女,时过境迁,当年偷懒的小宫女如今早已被放出宫嫁了人生了子,梳上了妇人发髻。
妇人不知犯了何事,面对周身气质贵气逼人但神情面目儒雅随和的白衣大官,只能一五一十交代道:“那夜民妇当值,可殿中贵人熟睡无恙,四下无人监管,月色又正美,民妇年少一时贪欢,于是偷偷跑出了美人的殿宇跑去了临近却无人的偏殿闲逛,谁知民妇进去后,听到了院中有人推门而入,民妇胆怯,以为是有侍卫巡夜巡查到这向来无人居住的偏院来了,所以民妇就躲在了门后。”
“可细细簌簌的动静响了一会,不像是来查巡的,民妇就壮着胆子看了一眼,是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正在院中挖坑埋什么东西呢。”
魏谦细问:“你可有看清那个身影是谁?”
那妇人摇头:“天色太暗,民妇没能看清。”
魏谦略沉下脸来,此女说的那处偏殿就在西南老宫墙附近,怕就是李锦书想毁尸灭迹了。
妇人看自己提供的线索好像不太准确,咽了咽口水,再三看了几眼魏谦,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说只要能提供线索的,皆赏白银百两.....”
魏谦刚刚要开口应下,下一瞬双瑞便跌跌撞撞手脚并用爬进厅堂来。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陛下带着精兵闯进来了!”
魏谦猛地站起身:“为何如此突然?!”
那日他将李璟义带回府中,他确定是没有其他眼睛看到的,这又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双瑞跪在地上一拍大腿又气又恼:“都是那个李璟义,他这几日不好好在府中养伤,又偷溜出去跑闹市去了!今日才躲回来没多久,陛下就带人来了!”
魏谦恨极,只怪李璟义此人是个沉不住气的,怕是又跑出去散播真假皇帝说法去了!
此时,李锦书身穿修身常服,正大光明手持那把从前李兰舟送给贴身侍卫白术的宝剑,浩浩荡荡带着人马昂首挺胸进了太傅府。
帝王腰间的环佩叮咚作响,大步而来气势冲天,黑眸深沉,眉眼阴鸷,红唇似血,手中的宝剑冒着凛凛寒光,刀锋犀利刺人眼。
精兵动作伶俐迅速,很快就将这座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妇人仍跪在地上,眼瞧着男人一步一步越来越近,她稍稍瞪大了眼,呢喃:“就是.....就是他.....”
李锦书肆意至极,一步跨入门槛,站在魏谦身前,他身后的精兵已排排有序涌入后院搜人。
李锦书的眸中没有一丝笑意,可他弯起眼,突然“笑”着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妇人:“朕?你刚才可是在与太傅说朕?”
妇人眸子闪躲,惊慌失措。
李锦书笑眯眯眯起眼睛:“朕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这位大人是朕的师傅,他能知晓的事,朕又有何不能?你不说的话,便是欺君。”他慢悠悠提醒,“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妇人被这样的阵仗吓住,连连磕头求饶:“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呐!民妇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敢欺瞒陛下的意思啊!”
“实话实说?”李锦书又问,“你刚才与太傅说什么了?现在再与朕说一遍。”
魏谦上前想要阻止,李锦书怵然投过来一个阴恻恻的眼神,幽幽说:“太傅是想要抗旨不尊吗?”
“民妇说!民妇什么都说!”
妇人抽抽嗒嗒嗓音颤抖,将适才与魏谦说的话全部再说了一遍。
李锦书听后,神情不明,他低头盯着手上的宝剑,拇指轻柔摩梭过剑柄上有些磨损的花纹,不知作何想法,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只是语调沉缓地说了一句:“原来你看见了啊。”
似叹息,似长吁,听不出好与坏。
那妇人还要辩解说什么,下一瞬李锦书突然挥剑将其一剑封喉!
发生得太快,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妇人已气绝倒地,鲜血涓涓涌出,流淌染尽绣着花团月圆的锦绣地毯。
魏谦蹲下身查探她的鼻息时,已是回天乏力。他死死皱眉,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火星炸裂:“你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李锦书握着滴血的宝剑,面无表情斜睨了他一眼,不作反应。
精兵已钳制着李璟义出来,那李璟义嘴里一直叫喊谩骂着,霎时看到如今杀气腾腾威慑震骇的李锦书,一时间稍稍顿了一下,可被丢在地上时,疼痛让他反应过来。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好歹主仆一场,枉我早年待你不薄,你竟要如此残害我!”
李锦书听着听着兀自笑出了声,不是面无表情的微笑,也不是在李兰舟面前时乖巧无辜的笑,而是放肆地仰面朝天大笑。
削铁如泥的宝剑不浸一丝血,剑身透亮寒气煞人,剑尖悠悠垂落血滴。
李璟义心中怕极,强撑着身子不倒地,上下的牙抖得频频打架碰撞:“你,你你笑什么?”
“待我不薄?”李锦书低头俯视他,如同看一只轻易就可以捏死的蚂蚁,“侮辱打骂是不薄?冬日用这双烂了的手用河水为你洗衣是不薄?为你讨一口吃食被管事打了个半死是不薄?真是好一个不薄啊!”
这些话,证实了李锦书真是冒名顶替的。
魏谦瞠目结舌,看着面前的李锦书——他教导辅佐的皇帝,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在抖。
从头到尾,从玄宗帝和孝淑皇后还在世时他被领到大明宫中开始,从他成为大皇子开始,从李兰舟躬身亲自教导他开始,从梁氏身死小皇子不知所踪开始,从李兰舟亲手辅佐他登上帝位开始.....一切都是错的。
一切都是错的!
从头到尾,从大皇子到如今坐在龙椅宝座的皇帝,都是假的。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冒充顶替的贱奴。
第70章 真相
李璟义怯懦地坐在地上,避闪着眸子还想狡辩:“那,那我毕竟是你的主子嘛......”
李锦书一步一步靠近他,脚上的翘头履光泽粼粼,软底如踩云端,每一个落在地毯上的脚步都悄然无声,每一步李锦书都走得缓慢却稳当。
缓慢却坚定,步步紧逼。
他站在如今胆小如鼠的李璟义身前,居高临下俯视地上软弱又愚蠢的男人,深沉的黑眸如炬如鹰,眸中是极致的平静,也是极致的疯狂,让人无法闪躲。
他说:“好好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李璟义,你自私、虚伪、愚蠢、贪婪、软弱、愚蠢,你有哪一点比得上我?如今出现在这,无非是看中了我身下的位置,若是从前,你敢来洛阳吗?你不敢。”
“你知道的,如果你回来,你怕先皇和先皇后会迁怒你,或者等先皇有了亲生皇子,一定会让自己的亲生皇子即位,到时候新的皇帝一定会杀掉这个异父异母却有名分与自己争权夺利的人,就算后来皇姐掌了权,你还是不敢来,你害怕昭华长公主的威名,你怕皇姐治罪于你。”
“只有现在,你来了,现在天下在我的手中,你眼热了,你开始想,为什么现在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不是你?明明我是顶着你的身份入京的。”
李锦书很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悄然一步步逼近,李璟义手脚并用向后爬退。
魏谦忽然上前一只手横在李锦书胸膛前,隔绝他继续靠近李璟义。
李锦书手上还握着刚刚杀完人的宝剑,他偏过头看向魏谦,脸色阴沉恐怖极了,低呵一声:“让开!”
李璟义趁机向魏谦求救:“大人救我!”
李锦书呼吸急促,胸膛急切起伏,下一瞬他略微偏头一个眼神,身后的部下得其意,上前一左一右将魏谦钳制住。
魏谦一届文臣,怎能与多年训练且上过战场的武将相比,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折了手臂压制在旁。
“大人——”双瑞护主心切,想要上前却也被卫兵压跪下。
“李锦书!一错再错!何必再错!?”魏谦痛呼。
神情顿了一下,仅仅只是顿了一下,李锦书说:“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也不想回头。
他的身手如豹敏捷,动作快如闪电,一手抓住地上李璟义的肩,一手握着雕花宝剑狠狠捅入了李璟义的身体。
拔出又捅入,拔出又捅入,如此反复。
亲眼瞧着、看着瞪大着眼死不瞑目的李璟义,瞧着他瞳仁渐渐失去光彩,看着他口吐注注鲜血,欣赏恐惧在他青灰的面庞上蔓延。
李锦书的脸上露出纯纯笑容,眼中翻滚着疯狂嗜血的快意。
尘埃落定了。
李锦书颓懒地撒了手,从尸体的腹腔中抽出闪着红光的剑身,任尸体倒地。
他慢慢转身面向魏谦,走近了他,将这把染着淋漓血色的剑架上了他的脖子:“魏谦,朕念你是教导朕多年的太傅,对朕有教导之恩,朕虽然很想杀你,现在却也不是什么好时机,姑且暂留你一命。”
魏谦抬眸,眼眶充血冒着红血丝,直视李锦书:“一条性命而已,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一字一句道,“只要有我魏谦在世一日,便不会容你这个赝品欺师灭祖,篡权夺位!”
李锦书面无表情回视他,对视良久,终是收回了自己架着剑的手,移开了目光。
他不想再多在这里纠缠,他要回宫去了,他要多去他的兰舟面前露露脸,多陪陪兰舟。
是啊,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回头。
若是没有当年杀害李璟义和奶嬷嬷一事,他又怎么会有机会能够入京,进入大明宫成为玄宗帝和孝淑皇后的义子,成为兰舟的弟弟,能与兰舟结识?
天下人皆负了他,他变成这样怪所有人,怪要打杀他的李璟义,怪飞扬跋扈的梁氏,怪玄宗帝和孝淑皇后的无情利用,却不怪李兰舟。
皇姐是最好的皇姐,兰舟是最好的兰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当然也只有坐拥天下权倾朝野的他才配站在她的身边,才配拥有她。
李锦书在给自己编制着一个美梦,却不知梦也有醒时。
此后李锦书派人把守太傅府,不准一只苍蝇进出,就连魏谦上朝时,也有甲士寸步不离跟着,可见李锦书对魏谦严防死守,不准他有一丝机会向李兰舟传递信息。
可李锦书到底还是低估了魏谦作为儒学才子之首的影响力,军中有人也曾受过魏谦的恩惠和教诲,儒家崇尚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魏谦有求,受惠之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谦连夜写下密信,让双瑞送进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