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柠柚
“微臣见过圣上,太后娘娘。”
他朝着场上的人简单行了礼,就走到了席前落座,他身后的宫人便立刻在那张席案上铺开了笔墨纸砚。
颜鸢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张席案上没有放果脯点心了。
太后见了那人,脸上便绽放开了笑颜:“这些事本是后宫中的杂事,只不过事情虽小牵扯却甚大,又关乎前朝名声,只能有劳郁大人不辞辛苦,替哀家分忧了。”
“太后言重,微臣自当效力。”
那人又站起身来,他双手合揖,宽大的衣袖在空中划过了轻微的弧度,眼睫低垂,看起来全身上下都透着一丝不苟,没有一处不顺服。
这副姿态看起来更加眼熟了。
颜鸢总算就记起来哪里见过他,就在不久之前的皇陵,那个在人群中与她视线交汇便行礼的人。
当朝丞相,清流之首。
郁行知。
那几名女子,便是在梅园的井里被请上来的几位,此时她们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就像是一群被人忽然从地底挖出的老鼠。
郁行知接了太后的命令,走到了她们面前,目光掠过她们的眼睛,就这样看了几圈才轻声道:
“我叫郁行知,官居晏国丞相。”
“你们若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告知我,但最好也不要撒谎。”
他的声音轻柔,仿佛是在教学生念书识字,一字一句都很轻缓。
“你们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么?”
女人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抱成了一团不住地战栗。
她们是被人从地下强行挖出来的,这几日以来虽然没有受过虐待,但是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生人了,她们不想要陈情,也不想要诉说什么冤屈,只想要尽快回到井下去。
审问似乎遇到了僵局。
宫人便凑近了郁行知,小声道:“大人,这几日来都是如此,她们信不过人,尤其是男人,什么都不肯说。”
“啊啊啊——”
宫人一靠近,女子们便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
很明显她们最为惧怕的并不是男人。
而是太监。
女子的尖叫声在花园里响彻,唯一没有尖叫的何苑也全身僵硬。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颜鸢的身上,眼眶已经渐渐泛出了红色,虽未开口,她的脸上却写满了求助的神色。
颜鸢想要站起身帮一帮她们,只是她还来不及行动,手腕上便传来一阵温凉的触觉。
那是楚凌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轻道:“等着。”
花园中央,郁行知已经驱散了所有的太监,只留下他一人面对几名女子。
他看着她们,眼神温和,表情依旧一丝不苟。
“你们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今日坐在你们面前的是皇帝,是太后,是皇后,是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见到的天颜。”
“我知道你们是被拐进宫来,逃出生天后,又在井下吃了许多苦。”
“饥饿,严寒,疾病,痛苦,这些年来的诸多苦楚,是作恶之人附加在你们身上的,成为可能穷尽一生都无法磨灭的阴影,往后也投诉无门。”
“现在你们有机报仇雪恨,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真的甘心错过唯一的一次机会么?”
郁行知的声音很是温和。
他的话语其实算不上哄骗,只是平静地和她们摆事实讲道理,分析她们眼前的利弊。
渐渐地,女子们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就像他说的。
寻常人一生中能有几次见天颜?
她们受到了不得了的冤屈,若是没有这些年井下的生活磨灭了所有的胆量,她们定是要拦街告御状的!
而现在皇帝就在面前,丞相就在眼前。
只要她们开口……
只要……
郁行知静静地看着她们。
几个女子相互看了看,其中年龄最大的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她赤红着双眼,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一次终于从喉咙底挤出了嘶哑的气音:“我想要……他们全部不得好死……”
……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
郁行知坐在席案之上,手执笔墨,把几个女子的供词与她们分别听到的蛛丝马迹,还有一些官员的名册都记录在案。
整理完这一切,他才对着楚凌沉与太后又行了个礼道:“微臣已经问询完毕。”
太后问:“可有线索?都是哪些人参与其中?”
郁行知道:“线索繁杂,一面之词也未必可信,微臣尚需调查清楚,请圣上、太后允微臣半月时间,微臣也好逐一排查。”
太后道:“准了。”
本来请郁行知出马,也并非因为这几个女子不肯交代什么找他来审讯,而是因为他是当朝丞相,清流之首,是这朝中民间官阶地位声望最高,又是最不可能卷入这人口拐卖案中的人。
由他出面来调查此事,可堵朝中悠悠之口。
郁行知整理完了案卷,便起身告退。
眼看禁卫又要把那几个女子押走,颜鸢急匆匆开了口:“郁大人!”
郁行知回过头。
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丝错愕,目光和颜鸢的视线刚刚交汇。
颜鸢道:“敢问郁大人,这些女子会如何安置?”
颜鸢踟蹰道:“这些女子原本安居于井下,是因为被本宫拖累才被捉到地上来,且她们已经没有了名籍……”
她们早已经“死了”。
没有名籍的人,在宫外是寸步难行的。
若是草率放出宫去,她们可能只能退居到山里去这一条路可走,更甚至皇家也许会为了颜面,根本不会让她们活着走出宫闱。
“娘娘心善。”
郁行的身体已经俯了下去,朝着颜鸢行了个谦恭得体的礼。
他缓缓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颜鸢。
“但微臣以为,没有比井下苟活,绝望度日更加艰难的处境了。”
“请娘娘放心,等到此案了结,微臣会为她们谋一个比井下好一些的去处。”
……
郁行知说完,便带着那几名女子离开了花园。
他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回答。
颜鸢站在原地发呆,直到郁行知的背影已经离开了许久,她还在思考着他那就几句话到底算不算是许诺。
“如何?”
忽然间,她身旁响起淡漠的声音。
那是楚凌沉。
他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低着头喝着杯中酒,若不是颜鸢熟悉他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是他在开口说话。
颜鸢虽然知道是他开的口,却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中意。
她懵道:“什么如何?”
楚凌沉淡道:“清流之首,郁行知。”
问的是她对郁行知的印象么?
颜鸢低头思索。
她是习武的人,其实对文官带着天然的成见,尤其是这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走路衣袖拂动,身上带着书香的。
就是这帮东西在朝堂上叽叽歪歪的,全凭一张嘴,就可以让边关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东西,变得显得一文不值。
他们是所有武将天然的敌人。
呶呶不休的讨厌鬼。
不过归根到底,这些都是成见。
无冤无仇,不能打脸。
颜鸢想了想,违心道:“公子端方,清雅名仕,一派名流遗风。”
她夸的其实也不是半点真诚都没有。
这个郁行知确实还算上道,他明明已经身居高位,身上却还留着一些书生意气,怪不得就连爹爹都要不屑说一句,他是四书五经成了精。
“公子端方,清雅名仕。”
楚凌沉拖长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皇后倒是慧眼识玉。”
他的嘴角微扬,声音却凉飕飕的,还附赠一声嘲讽的鼻息。
颜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