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柠柚
月前?
那不是在她接受这烂摊子之前么?
那时她可能还在梅园里给何苑她们送吃食,织造司还巴结着碧熙宫,那时候林掌事就已经预感到了会有今日?
老妇人抬起猩红的眼睛:“我妹妹定然是受了什么人的胁迫,逼她自杀!求贵人明鉴!”
颜鸢并不擅长盘问案件,来来回回问了一些问题,得到的答案也都大同小异。
老妇人无非是喊冤,说林掌事为人胁迫背锅,但具体是什么人她又说不上来,宫里宫外原本就隔着天堑,她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不过是几封书信,林掌事到底有几个仇人也说不确切。
颜鸢也不知道还能如何查问了。
正当所有的事情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冷淡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宫中织造司死了一个掌事,何以你宫外的绣坊会欠债无数,忽然难以维持?”
老妇人忽然全身一震。
颜鸢回过头,看见楚凌沉的面无表情的脸。
楚凌沉走到了颜鸢身旁:“太后寿宴所需的置办,宫中的款项可有结清?”
老妇人的手指抓住了自己的裙摆,艰难开口:“结、结清了。”
楚凌沉微微俯身向前,淡声问:“所以,结款的银钱……”
他盯着老妇人的眼睛,缓缓道:“正常么?”
正常?
这是什么问法?
颜鸢疑惑地看了楚凌沉一眼。
老妇人彻底僵在当场。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原本憋红的脸顷刻间煞白如纸。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并不意外她的反应。
老妇人忽然重重地朝地上磕头,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皮开肉绽。
“回贵人。”老妇人咬破嘴唇,压抑许久的沙哑嗓音终于带了哭腔,“那些银钱……不正常!”
……
老妇人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日子以来,她仓皇出逃,东躲西藏,却无一人可以倾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敢轻易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官府,栾羽坊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数月之前,她的妹妹林季娘便委托她开始收太后寿诞所需的衣着首饰香料材料。如同以往那样,她先问小商户与猎户边境商人们赊取货品,备在库房里,待到每年太后的寿宴真正着手准备之时,宫中便会差人再从她手上收购,等宫里结清了账款之后,她再和那些小商户们结账。
这一来一去不过数月,时节不同货品价格不同,宫中收购与民间收购也有差价,好几轮差价相叠便是一笔巨款。栾羽坊正是因为年年都吃这一波利润,十几年间逐渐从一家小小的绣坊成了帝都城中的豪商。
然而今年上半年的货品早早在库中,可宫里头却迟迟没有来征收,她便修书催问妹妹林季娘,谁知竟然盼来妹妹一封急信:速速结业,远走高飞。
老妇人抬起通红的眼睛,声音嘶哑:
“我当时听说是宫里头换了主子,新皇后主持了寿宴,因而不便原路采买……那些货品堆在库里确有亏损,但栾羽坊这些年来颇有积攒,也不至于因为一批货滞销被压垮。”
“即便损失惨重,十数年经营的家业,怎能说弃就弃?”
“我便……没有听从妹妹的建议,抛却家业远走高飞。又过了半月,宫里的果然来采买了,满库的货品被征收一空,钱银三日便送到了栾羽坊,价格更是比往年还要高上足足两成……”
“整个栾羽坊在雀跃,以为是因祸得福……却没想到……没想到……”
老妇人的眼睛映衬着烛火,瞳孔中闪耀着惊恐的光亮:
“没想到……钱银是假的。”
“不仅银钱是假的,就连货品宫中也说没有收到过……”
“可明明、明明那日来收走货品的是往年常来的那位公公,可他们说那位公公半个月前已经、已经畏罪自杀了,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栾羽坊……”
老妇人的呼吸急促,双手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掌心,仿佛用尽了气力,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疯癫。
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日,她却至今仍然如堕噩梦,无法转醒。
她想要告状却发现根本投诉无门。
她能对谁说这一桩事?
能说什么?
说宫中用以结账的银钱是假的?
说收走货品的是一个早就死了半个月的公公?
没有人会相信这荒诞的谎言。
她心灰意冷。
妹妹死讯,便是在那时传来的。
……
老妇人哭得晕了过去。
绣娘们听见了动静,冲进了观音殿里,手忙脚乱地扶着老妇人到空处的篝火边躺下。
颜鸢看着那堆温暖的篝火,干脆也挪到了人群里,蹭着人家的一点篝火一边休息,一边捋着方才听到的故事的思绪,捋着捋着,就渐渐犯了困。
绣娘们早就整理干净了篝火旁的地砖,还把庙里的蒲垫们都搬了过来,颜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要睡下,但身旁一直有一道碍眼的目光,纠缠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安眠。
“颜鸢。”楚凌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嗯?”颜鸢迷迷糊糊回应。
“先回城中客栈投宿。”
“不用了……”
“……”
颜鸢翻了身拒绝。
横竖都只有半个晚上而已了。
驾车回城中又要一段时辰,还要找客栈,何必那么麻烦?
将就将就,一晚上就过去了。
身边安静了片刻。
楚凌沉的声音也又响起:“别睡了,这里不干净。”
颜鸢哼哼唧唧:“哪里不干净?”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道:“这蒲殿,许多人坐过。”
颜鸢:“……”
她倒是差点忘记了,楚凌沉是金尊玉贵的天子,人家坐过的东西自然不能近身。
颜鸢按捺下烦躁,干脆滚到地上,心想这下楚凌沉总没有什么说头了。
谁知楚凌沉的声音又响起:
“颜鸢。”
“……”
“地上脏。”
“……”
“至少回马车上。”
“……”
瞌睡终于彻底被赶跑了,颜鸢直起身子盯着楚凌沉:“圣上可是有洁癖?”
楚凌沉没有作声,大概是默认了。
颜鸢咬牙切齿:“可是你有洁癖,关我脏什么事?”
篝火的光芒映衬着颜鸢的眼瞳,森森的怨念弥漫。
楚凌沉的目光微敛,却仍道:“回马车上。”
“……”
“颜鸢。”
“……”
颜鸢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艰难起身,麻木着脸走向马车。
她认识楚凌沉的年月也不算短了,从来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如此……如此龟毛之人,她若不从,他可能真的会念叨一个晚上。
颜鸢越走越快,到了马车里便找了个最角落的地方缩了起来,闭上眼睛继续瞌睡。
她知道楚凌沉还在看她。
她不想管了。
楚凌沉的呼吸轻缓地在马车里响着。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马车又徐徐地动了起来,平缓地行驶向来时的方向。
他果然还是想去客栈啊。
颜鸢在马车里打了个哈欠,实在坐不住,干脆躺倒在了座椅上,迷蒙中她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感觉马车渐停,一丝清风灌进了马车里,吹跑了她的瞌睡。
楚凌沉掀开了车帘,声音平静:“到了。”
到哪里了?
颜鸢的世界还是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楚凌沉牵住了手腕,就这样一路像是个木偶一样,被他牵引着走进了一家客栈,而后在店小二殷勤的指引下上到了客栈的二楼,走进了一间客房里。
颜鸢迷糊问:“什么时辰了?”
楚凌沉淡道:“寅时。”
颜鸢:“……”
那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