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柠柚
他早年轰走了所有上门提娃娃亲的人,在关外时几个世交的男孩要到家里来玩,他也牢牢在边上看着。等到她十三岁那年,他有心想让夫人稍稍从旁点拨一二,却没想到,她离家出走了。
一别数年,风流云散。
再见面时,她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说话细声细气,走路弱柳扶风,病态纤纤,倒是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了慈母点化,又或者是因为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歪了方向,她对儿女情长好像全无半点兴趣。
一副完全没有开窍的样子。
这样的颜鸢入了宫,也不知是福是祸。
颜宙盯着面前温婉端庄的女儿,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最后一壶茶终于见了底。
颜宙最终还是没能劝动颜鸢回关外,只能低垂着眼睑与女儿话别。原本今日来他也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依然有些无可奈何。
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可说,颜宙叹了口气:“别吃亏。”
颜鸢道:“好。”
她送父亲到了行宫门口,心中终归生出了一些不舍。
父亲的头发终究是斑白了一半,那年她生命垂危,他在八百里连夜赶到药庐,床边一夜生出无数白发,仿佛被老天偷走了二十年。
这几年他也用了不少名贵的药,但终究还是没能回去了。
颜鸢素来也不是扭捏的人,看到父亲真的好像成了个老人,颜鸢的呼吸还是顿了顿。
不高兴。
颜鸢看着父亲踏上马车。
颜宙在马车上回了头,看到女儿站在风里的样子,沉默会儿,冷笑道:“你再看一会儿,我让人绑你上马车。”
颜鸢:“……”
颜宙:“趁我没改主意,进去。”
颜鸢:“……”
不让送就不让送。
颜鸢转身走进行宫,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她跑来。
打头的是小鱼,她的神色慌张,一边跑一边喊:“娘娘!娘娘!”
颜鸢定了定神:“出了什么事?”
小鱼急道:“那个、那个叫邱遇的大个子,他醒了!”
颜鸢疑惑看着小鱼。
醒了不是好事吗?
好在小鱼身后还跟着尘娘。
尘娘刚刚追上她的脚步,还有些气喘,平复了一会儿才道:“邱遇大约两个时辰前醒来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是……他不愿再治疗。”
此时距离邱遇中箭,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洛御医要陪伴圣驾,所以这两天来都是尘娘在治疗那些受伤的亲卫。其余的亲卫都是小伤,唯有邱遇的伤势很是麻烦。
他的血虽然止住,但余毒却没有彻底清除。
他的体质特殊,一旦出血便极其难以止血,上一次用火烤了伤口止血已经是歪门邪道了,尘娘不敢再次冒险,只能用银针把脏腑的毒引到了四肢。
“如今命虽然保住了,但是毒全部汇聚在了手指。”
“奴婢与洛御医尝试了好几个法子,刺穿手指放血,但是仍有两根手指没有办法疏导,唯有截断手指方可保命。”
“邱遇他不肯断指。”
尘娘叹了口气,脸上写满无奈。
医者父母心,但凡还有别的法子,她也断不会让人落下残疾,眼下实在是别无他法了,若不断指,只怕毒素终将慢慢要了他的性命。
颜鸢静静听完,问尘娘:“哪两个手指?”
尘娘的脸上挂着疑惑:“只是小指与无名指。”
小指与无名指?
颜鸢愣了愣,瞬间明白了过来。
想来尘娘在用银针引毒的时候,也曾经考虑过究竟引到哪一根手指去。对普通人来讲,五指之中,大拇指最为重要,其次是食指与中指,剩下的两根手指用处稍微少一点。
但邱遇不是普通人。
他是皇帝的亲卫,一个惯用刀剑之人。
对他来说这两根手指废了,他便再也握不稳刀剑,这一身的武艺四舍五入也就等同于废了,他当然不愿意。
颜鸢问尘娘:“只能断指吗?不断会怎样?”
尘娘道:“毒素入心脉,两年内慢慢死去。”
颜鸢:“……”
尘娘:“娘娘?”
颜鸢轻道:“带本宫去看看吧。”
……
厢房里很安静,只有夕阳落在窗棂上。
颜鸢进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踏着光与尘,缓缓地走到了床边。
皇后探望受伤的侍卫,论规矩原是不合的,但邱遇是颜鸢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还勉强说得过去。
房间里有些凌乱,地上横陈着许多纱布膏药,还有一只破碎的瓷碗,看起来大约是邱遇不久之前曾经闹过一场。
此时他正躺在床上闭着眼,青灰色的脸上写满了精疲力尽,可他依然听见了声响,倏地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颜鸢站在他的床边,安静看着他。
邱遇瞪大了眼睛。
他只是愣了刹那的工夫,马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属下……属下叩见……”
颜鸢手忙脚乱按住了他的肩膀:“免礼免礼!快躺下!”
邱遇浑身一震,僵硬地躺回了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不合规矩。
足够让他去内务司领上八十军棍。
邱遇压抑着呼吸,眼睛几乎瞪裂了,才艰涩地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娘娘……请松开手……这不……”
颜鸢道:“你不乱动,本宫就松手。”
邱遇艰难道:“属下……遵命。”
颜鸢松了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居高临下看着邱遇。
她方才没有用多少力气,却简简单单地就摁住了邱遇,可见他眼下的身体已经是虚弱至极了。
只剩下半条命了,却还有空记得些有的没的礼,还真不愧是在宫里当差的。
颜鸢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救了本宫一命,本宫还未好好谢你,你可有什么心愿?”
邱遇低道:“这是属下职责所在,无须……”
颜鸢道:“职责与嘉奖并不冲突,更何况本宫想赠你的不是嘉奖,而是报救命之恩。”
邱遇愣愣看着颜鸢,似乎没能理解她的话语。
颜鸢循循善诱:“比如你可以向本宫要贵重的东西,本宫如果不肯答应,就说明本宫的命不值钱。”
邱遇:“……”
他心中迷茫,脸上也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其实没有与她说上过几句话。
她到乾政殿门口时,向来都是简简单单地问候,从来也没有胡搅蛮缠过。
她每每只是惜字如金,安静等待。
那些明媚的阳光,斑驳的梧桐树叶,在他的记忆里都不过是一幅幅静止的画面。
可刚才,她好像说了很多话。
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只能呆呆看着她。
半天才记得回她:“属下……职责所在。”
颜鸢:“……”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人啊,真不知是忠诚还是愚笨。
这要是放在见薄营里,可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秦见岳的前胸曾经也中过一箭。他捡回一条命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着季斐腰带哭嚎了半个时辰,眼泪鼻涕蹭了季斐一身,成功拐走季斐帐里半年的酒茶份例。
但邱遇终归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个救命恩人,如今一心向死。
颜鸢想了想,迂回道:“本宫听说你们做侍卫的,品级需要三年才能动一动,月俸则是跟着品阶……本宫升不了你的品阶,不过如果你愿意走申调去城防军……”
老狐狸与太后的约定,终归只是私下的。
现下老狐狸还是任着城防军的统领,升迁个把侍卫还是易如反掌的。
“……不必劳烦娘娘了。”
邱遇终于听懂了颜鸢的话语,原来她是想要许他前程。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可本宫不喜欢欠人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