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落
皇帝洞察秋毫,却没有强逼顺嫔回忆。
他点头道:“你今日恢复神智,小九又在身边,你们母子团圆,八年前的事就交给朕。朕会去查,会给你个答复。”
他说着起身,含棠殿的宫人连忙叩首恭送。
走到院门时,皇帝看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又转头对高福道:“这里不必收拾了,云雪阁还空着,你差人收拾收拾,让顺嫔搬去吧。”
云雪阁比含棠殿更大,也更舒适。
母子团圆,的确有许多话要说。
顺嫔仔细打量着李策的面容,时而欢喜,时而落泪。过了许久,她的泪水才止住,只剩下溢出眼角的笑容。
“长这么高了,”顺嫔欣慰道,“就是瘦。天凉,穿太薄了。”
“不冷。”李策温顺地半跪在顺嫔身前,由着她时不时拽拽自己的衣服,轻拍肩头。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顺嫔又内疚道,“都怪娘。”
“不是母妃的错。”李策道,“我好好的,虽然母妃不认得我,但每次回宫,我都会来。”
顺嫔又要落泪,强忍着情绪,转而说开心的事。
“圣上说那姑娘是你的未婚妻?哪家的?”
为了让他们母子好好相处,叶娇已经避到院子里,差遣内侍去还农具。
“安国公府的。”李策答,“嫡次女。”
“安国公府?”顺嫔想了想,脸上顿生阴霾。
在她的记忆里,安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
十多年前牵扯进先陈王的谋逆案,皇帝没有株连,但安国公府家主避世修道,远离京都。
再之后,朝廷官员纷纷同他们避嫌断交。听说他们郊外的田产,甚至都有人趁乱侵吞。
不知道那一家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
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策竟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小姐。
“母妃怎么了?”看到顺嫔脸上的表情,李策担忧道。
“策儿,”顺嫔忽然郑重地问道,“你喜欢她吗?”
“喜欢,”李策不假思索道,“儿子不仅仅是喜欢,儿子只恨自己能给她的太少,只恨自己不够好。儿臣倾慕她,又心疼她。有了她,儿臣才觉得日出美,日落也美,冬天不冷,夜晚不无趣。”
笑容在顺嫔唇角散开,她轻轻地摇头,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伸手揉着缓解不适,温声感慨道:“你十三岁时,嘴可没有这么甜啊。娘不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娘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男人,多是三妻四妾,娶一个不喜欢,再纳妾也便罢了。可姑娘却不一样,姑娘嫁了人,就是走上了一条难回头的路。你娶了她,就要承担起爱她敬她的责任。善待她,也要善待她的家人。安国公府不容易,她姑母家做了什么,跟她没有关系。别轻慢,别因为你是皇子,就趾高气昂看不起人。说起来,你是不是还要感谢人家治好了娘亲?”
李策乖巧地点头,却又忍不住笑。
“母妃,”他含笑道,“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如今的安国公府,再也没有人敢轻慢了。等闲下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你是不是急着走?”顺嫔佯怒道,“我现在就挺闲。”
“母妃,”李策收敛笑容,正色道,“您康复的消息,眼下可能已经传出去了。父皇在查八年前的事,好在儿子也查出来一些。趁着这个机会,让父皇知道得清楚些吧。”
顺嫔有些意外,又难以置信道:“你查出什么?”
“不多,”李策道,“比如当初母妃听到的密谋,是不是说要加大火势,好让当时的禁军统领担责,以此让阎季德晋升?母妃刚才不敢说,是不是害怕阎季德还是将军?”
顺嫔左右看看,默然点头。
“母妃,”李策温声道,“儿子长大了,以后您和安国公府,儿子来保护。您就放心吧。还有——”他的神情突然黯淡,“当初您的陪嫁婢女疏桐和秋嬷嬷,您不必再找了。”
顺嫔疯傻后,皇后以秋嬷嬷和疏桐疏忽职守,以至顺嫔疯傻为由,赐她们自尽了。
除此以外,当时知情的内侍宫婢,全部赐死。
其余人等,逐出宫禁,发落到极远的行宫去,惨度余生。
“怎么会这样?”顺嫔手脚发抖,扶住李策,才勉强站稳。她不安道,“当时那件血衣,的确是你的,我才会……”
“母妃,”李策轻轻安抚道,“给皇子裁剪里衣的布料,都是内廷统一送的。制式也差不多一样。他们去别的宫里,找一件跟儿子一样的,不难。”
至于是哪个宫,李策当然心里有数。
他要辞别母妃,顺嫔却又挡在他面前。
“别去,”她咬牙道,“别去,咱们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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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他的死期
刚刚恢复神智的顺嫔头脑还不够清醒,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在大明宫中,是怎样的存在。
皇帝或许曾经宠爱过她,但还是在她生产后不久,要走她的儿子,送去深山守陵。
顺嫔还记得那个冬天下雪很早,产后虚弱的她跪在紫宸殿外,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雪粒染白地面,然后便是漫天大雪,恶露未净的她开始腹痛,肚子抽搐着,一点点在挤压着什么,然后身下一片炙热,浑身冰冷。
她不敢去按肚子,忍着痛,跪得笔挺。
可尽管如此,圣上还是不肯见。顺嫔只能恳求前来劝解的内侍总管。
“请公公转达圣上,本宫听说要镇住地动这种祸事,非要献祭不可。九皇子年幼,本宫愿亲去皇陵,跳入燎炉。”
高福叹息着去见皇帝,过了很久后出来,说圣上会更改九皇子生辰,这样便不必担忧是献祭。
“娘娘起来吧,”高福这么劝着,让宫婢为顺嫔披上大氅,“往后的日子很长,您总得为九皇子着想不是?”
往后的日子的确很长,但顺嫔和李策,一直是大明宫最不起眼的存在。
其他的皇子能得到皇帝的教养,但她只能给儿子写去一封封书信,唯恐在那个寒冷阴湿的皇陵,李策成长为自私、短识、充满戾气的青年。
今日顺嫔见到李策,只想感激上苍。
她的儿子长得这么好,好到让她能够原谅一切。
当初那些事,她都不想再计较,也不想让李策陷入危险。
“母妃……”李策想劝慰顺嫔,却看到了她的眼神。
担惊受怕、谨小慎微,对他充满保护和担忧。那是来自母亲的眼神,是会让他内疚的眼神。
李策突然有些不忍心。
刚刚康复的母妃,实在是经不起惊吓了。
“你听母妃的,”顺嫔道,“圣上贤明果决,他或许会被蒙蔽一时,绝不会太久。你此时去举告兄长或者别的嫔妃,在圣上眼中,反而不贤。莫忘了母妃的身份,皇后娘娘,才是你的嫡母。”
李策微微点头,垂下眼眸。
顺嫔又道:“你读过《论语》,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是如何回答的?”
《论语》中,叶城的城主说,他们那里有一个能行直道的人,父亲盗窃羊,他出来证明了。叶城城主夸耀这件事,询问孔子的看法。
孔子的回答出人意料。
虽然万般不情愿,但李策还是温声道:“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意思是说我们那里能行直道的与此不同。儿子会帮助父亲隐瞒(以免父亲被惩处责打),儿子被发现隐瞒了父亲的事后,父亲又会为儿子隐瞒(以免儿子被惩处责打)。直道其实正在其中。
直躬证父,是舍父而取法;父子相隐,是舍法而取天伦。
孔子认为父子相互保护的天伦高于律法,是孝顺,也是正道。
“所以,”顺嫔柔声道,“圣上既然说会查,你身为儿子,就应该信任圣上。即便你知道是哪宫娘娘帮助贼人,但天伦如此,也不该到御前告发,让圣上陷入两难之境。”
顺嫔已猜出那人便是皇后,而皇后是李策的嫡母。告发嫡母,乃大不敬,也有悖人伦。
“儿子明白了。”李策道,“儿子回去等消息。”
“这才好。”顺嫔轻轻拍了拍李策的肩头,又看向院子道,“叶小姐呢?本宫想同她说句话。”
叶娇很快便到了。
她的脸已经洗干净,但衣裙还脏着。
顺嫔有些过意不去,又充满感激地看着叶娇,想伸手去牵她,又怕对方紧张,她端详着叶娇的脸,过了许久才看向李策,充满嫌弃道:“你配不上人家啊。”
李策顿时不满地反驳:“儿子也不差啊。”
“差远了差远了,”顺嫔说着走近叶娇,笑语盈盈,眼中却泛着泪光,“真是多谢你,但是一个‘谢’字,不足以表达本宫的心意。今日匆忙,本宫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你哪天得了空,本宫想请你来用膳。”
“好。”叶娇简短地答复,鹅蛋脸上酒窝浅浅,眼神清亮。
“本宫不留你们了,”顺嫔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二人,“你们快去忙。”
李策和叶娇拜别顺嫔,离开大明宫。
李策的步履比平时轻快,说话也比平时多。
“娇娇……”
“嗯?”叶娇看过去,李策却没有说什么。
走了几步,他又道:“娇娇……”这一声里含着万千柔情,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呼唤第三声时,叶娇终于急了。
“你倒是说啊!”她又嗔又笑,还推了李策一把。
李策停下脚步,在春风吹拂的御街看着叶娇。眼神深邃,里面透着雀跃。唇角含笑,声音却是哽咽的。
“我娘好了。”
“好了!”叶娇点头道。
“多亏了你,”李策重复道,“我娘好了。我以后……”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些话矫情自怜,不是他能说出口的。
他以后也有亲娘心疼了,不必再羡慕别人。
叶娇勾着头看他,瞪大眼睛,几乎凑到李策脸上,逗他道:“你是不是要哭?”
他们已经走到马车旁,李策同样贴近她,拦腰抱起,把叶娇放进马车。
“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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