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美人谋 第204章

作者:月落 标签: 古代言情

  “回来了!卑职回来了!”

  一个身影冲进小院。燕云穿着百姓常穿的布衣,浑身脏乱、头发披散,脸色疲倦,眼神却急切炙热。

  他扑倒在李策面前,又连忙跪正,双手奉上一物。

  那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隐约能看到黑色的墨迹。

  燕云正色道:“青云道长让卑职转告殿下,他说一切以国事为重、百姓为重。”

  李策神情动容,打开宣纸,仔细看着上面勾画的山川河流、相风木鸟,以及国境线,和国境线以南,吐蕃的军事据点。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那些吐蕃人,是要用叶长庚的手臂,来让他失约,让蒲州百姓闹起来,引起更大的动乱。

  但是这根手臂……

  李策在心底摇头,刹那间心硬如铁。他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离开院落,跟熙熙攘攘往城外挤去的百姓一起,挤到城门口最大的告示牌前。

  那些吐蕃人,最好在盯着他。

  青峰上前,贴上一张巨大的纸,足足覆盖整个告示牌。

  李策拿起事先准备的毛笔,蘸足墨水,在纸张的最上面,画了一笔。

  这一笔从左上角到右下角,蜿蜒起伏,形如河流。如果吐蕃人在,会认出这是甘泉水,是这次战事后,大唐同吐蕃划分的边界。

  河流以东,画山川,这是祁连山。

  有河流和山川作为参照物,再画什么,便是准确的地标。

  李策看一眼叶羲的舆图,在南边吐蕃国境某处,画符号,标注四字:“相风木鸟。”

  这是当初叶羲还在朝中做事时,帮助边界守军,安装过的相风木鸟。前些日子兵部曾经派人前往青崖观,求相风木鸟位置图。

  那是因为,每一个相风木鸟下,都是一处堡垒。

  而吐蕃仿照大唐,也做有许多这样的堡垒。

  叶羲当年乔装打扮,把吐蕃的每个堡垒都记在心上。这些信息,是吐蕃军机。

  吐蕃,可不止大唐一个敌人。

  无论是天竺或者回鹘、南诏甚或匈奴,都需要这样的舆图。

  李策连画十处堡垒位置,接着丢掉毛笔,把舆图递给青峰,当着围观百姓的面,扬声道:“每过一个时辰,画十处堡垒,直到吐蕃人把叶郎中送回来!”

  百姓大多困惑不解,纷纷询问:“这是什么?谁是叶郎中?”

  可人群中也有人看懂了舆图,目色慌张,悄悄退后,向城外奔去。

  “这样就行?”青峰攥紧舆图,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万一他们一怒之下,砍掉叶郎中的腿?叶郎中已经没了手臂,如果再……”

  那可怕的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可城外的形势的确紧张,有不少百姓已经不再看热闹,大叫着“打起来了”,向城内奔逃。

  李策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可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叶郎中的手臂。”

  他沉声道。

  虽然心急如焚,但他还是决定履行诺言,到城外去,去安抚百姓,避免动乱。

  “你不能去!”一个人拉住了他,手指的力度,攥得他手腕剧痛。

  “楚王殿下,你得去救叶郎中的哥哥!”

  是林镜。

  而林镜,只忠于他的武候长,他的叶郎中,叶娇。

  ……

第203章 大人好狂

  林镜显然同李策一样,通宵未眠。

  他们的眼睛一样红,脸色一样差,执拗的少年紧攥李策的手臂,神情愤怒,仿佛李策是一个背叛者。

  他从城外回来,先赶回李策居住的宅院,看到那条断臂,听说了被威胁的事,追到城门口,看见李策竟然在写告示栏?

  写完了,就要出城管闲事?

  什么事,都没有叶长庚重要。

  确切地说,是没有叶娇的哥哥重要。

  时间仓促,李策没办法同林镜好好解释。

  “你回去再仔细看看,”他尽量说得清楚,“那断臂手上的茧,只在食指中指,虎口手心却很干净。说明那人常年拉弓,不用刀剑。那不是叶长庚的手臂。”

  叶长庚的刀法很好,曾上阵杀敌,砍人干净利落。

  林镜犹豫着,仍然道:“可是叶郎中的确被那些人掳走了!手臂不是他的,不代表他现在安全。”

  更多的百姓混乱地奔跑进城,甚至有一根流矢落在李策身前。城门官喊着要关门,李策最后道:“你放心,我已经想了法子。叶长庚是叶娇的哥哥,更是本王的兄弟。”

  李策顿了顿,郑重道:“如果这回他死了,我赔一条命。”

  他神情恳切,眼中有拼死也要守护的坚决,林镜这才怔怔地松开手。

  李策挤出人群,逆着汹涌人潮的方向,向城外奔去。

  晋州不能乱,百姓,不能死。

  河东道府兵已经和蒲州反军打起来,好在虽然推挤殴打,却暂时并未动用刀剑。

  两军中间搭着一个丈余高的木台,李策快步走上去,见河东道节度使郑奉安和晋州刺史周赐都在。李策要求送来的囚徒,也已经带到。

  他们跪在高台上,被百姓扔上来的树枝泥巴砸到,却只敢低头躲避,不敢站起身。跪在中间的差役被打得最重,脸蹭肩膀,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府兵和反军冲突,也是为了阻挡百姓们爬上来。

  那些百姓咬牙切齿,就算受伤,也要爬上高台,伸长胳膊打囚徒几下。

  百姓中间,站着百余名蒲州士兵。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披铠甲面色沉沉的男人,那人显然便是蒲州校尉彭金锐。

  彭金锐什么都没有说,见李策出现,只略点了点头。

  李策朗声制止百姓。

  “都下去!本王说要审,要给你们一个交代,没说他们就是晋州监牢毒杀你们亲人的罪犯。”

  “不是他们,又是哪个?”百姓们七嘴八舌,大声质问。

  李策抬步上前,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受伤,目光坚毅道:“所以你们静一静,听我把这件事讲清楚。首先——”

  在渐渐安静下去的晋州城外,在一个个仰起面孔的百姓面前,李策严声道:“首先,请你们放心,你们的亲人,不会枉死。”

  不会枉死。

  是的。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要的,不过是亲人不会枉死,不过是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太难找,晋州府久久查不出原因,官老爷只会驱赶搪塞,他们不得不站在这里,不顾性命,求一个公道。

  李策没有多余的废话,他希望这件事早些办完,好去寻找叶长庚。

  “为了查这个案子,”李策道,“工部水部郎中叶长庚已经失踪,本王昨夜翻遍他房中整理的案卷,才查阅到蛛丝马迹,今日就在这里公审。高台上跪着的三个人,一个是负责给监牢做饭的伙夫,一个是送饭的差役,另有一个,是监牢牢头。”

  那三人面色惶恐,李策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呼冤枉,颤抖痛哭。

  在李策到来前,他们已经见识过百姓的悲痛和愤怒。

  耄耋老人指着他们的鼻子,问他们为何那么狠心;年轻的女人悲泣着,说自己的丈夫勤于耕种、照顾老人,不该壮年横死;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爬上高台,睁大眼睛,问:“伯伯,我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你的爹爹回不去家了,我们,也回不去家了。

  太冤了。

  监牢里的人死得冤,他们也冤。可是周赐警告过了,倘若他们敢把监牢里的事说出去半句,便要合家灭门。

  灭门啊!

  想不到晋州的父母官,是一匹没有良心的野狼。

  三人喊着冤枉相互看看,谁都不敢吐露半字。

  “你们中,的确有人是冤枉的。”李策道。

  “谁?”

  “哪个是冤枉的?”

  “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

  百姓大声喧哗,李策向他们看去,他们才不甘地噤声。

  李策冷声道:“叶郎中的案卷里,记录了他查验毒药的经过。那种毒药非常罕见,中原少有,误食者视物模糊甚至目盲、筋骨麻痹、呕吐腹泻、瞳孔散大、呼吸困难,很快便会死去。昨夜本王翻查晋州所有医书,查出这种毒药从腐肉中提取,它有一个特性:惧热。”

  “惧热?”郑奉安上前一步,走到李策身边,关切地问道。

  “是,”李策点头,“这种毒药投入热水,则毒性全无。而伙夫在饭菜还很热时,便交给了差役提走,所以下毒的人不是伙夫。”

  那名伙夫听到这一句,扭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如蒙大赦颤抖不停,怔了半晌,才涕泪交流地叩头道:“小人多谢殿下,小人多谢殿下,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楚王殿下的恩情!”

  他激动得抬不起头,就那么以头抵地,呜呜哭泣。

  “不必你报答恩情,”李策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伙夫的谢恩声戛然而止,身体如同冰冻般僵硬,什么都不说了。

  李策心如明镜,并不逼他,继续道:“除了伙夫,另外两个是差役和牢头。叶郎中查过他们的家人、朋友,甚至查过他们在当铺中是否有抵押,在赌场是否借贷,有没有得罪过人,有没有仇人。一无所获。”

  他看着那两个囚徒,温声道:“他们遵从上令、善待同僚,虽然职位低微,却都是好人。陈牢头的家里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他每日回家,都会给母亲捎一盒她能嚼动的软糕。罗差役的孩子在学堂读书,成绩很好。昨夜我拜访教书先生,先生说那孩子聪慧好学,假以时日,有望得中。可惜——”

  可惜那位母亲再也尝不到儿子带回的糕点,那个孩子因父亲犯了案,没资格参加科举。

  李策摇着头道:“昨夜本王派人,把你们的家人都带来,也算送你们一程。本王即便查不出案情,也总要给枉死者家眷一个交代。”

  这两人知道实情却不敢说,恐怕是被威胁了。而他们的软肋无非就是家人,把他们的家人都带过来,小心看护着,他们还会保持沉默吗?

  李策的余光已注意到晋州刺史周赐,他后退半步,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他抬手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