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落
皇帝已换了日常休息的圆领袍,夏衣单薄,没有了礼服层层叠叠的遮掩,露出瘦了一圈的后背,和有些嶙峋的肩头。
他转过身,关切地对叶娇道:“长庚的病情怎么样?”
“回圣上,”叶娇轻轻屈膝道,“已经服用过解药,手臂和肋骨骨折,还要养一阵子了。”
“让他好好养着,”皇帝道,“不必急着做事。至于晋州枉死的那些百姓……”
他的手指握紧窗棂,突出的骨节表明他情绪激动,可他只是道:“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呢。
大唐已与吐蕃和议,合约文书早就盖过玺印,由吐蕃使臣带回去。他们也守诺退到甘泉水以南,承诺决不犯边。
如今要因为这百余人,同吐蕃再次撕破脸,打个你死我活?
不会的。帝王之道,在于审时度势,以安邦定国为先。不能逞一时快意,劳动兵卒、陷战争泥淖。
但是由着格桑梅朵这么跑了,皇帝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小九,”他密令道,“朕给你自由调度河东、河西、陇右道兵马的权力,不准格桑梅朵活着回到吐蕃。”
杀了格桑梅朵,起码能慰藉晋州枉死百姓的冤魂。
但是面对如此大的权力,李策拒绝道:“儿臣去查一个人,不需大动干戈调用兵马。”
“需要。”皇帝却不容李策推拒,“朕给你,你就拿着,这是密诏,不经中书签送。”
虽然不经中书签送,但太子李璋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
监国理政后,宫中已遍布他的亲信。以前是皇帝监督他的一言一行,现在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李璋坐在书案前,听内侍禀告这件事,沉静坚毅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本宫知道了。”
内侍躬身退下,他依旧端正地坐着,手指放在那页书上。
书页鼓起,只要翻过这一页,便能看到那枚璀璨的东珠金钗。
李璋拿起金钗,轻轻揉弄一颗东珠。
“叶娇,”他自言自语道,“你嫁了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请旨去就藩,却手握军政大权、监判魏王案,辖河东、河西、陇右三道军力,位同三镇节度使。
李璋只觉得头痛欲裂。
宿醉让他浑身无力、焦躁不安。他闭上眼,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免失去判断力。
“监判魏王案。”李璋唇角抽动,冷笑道,“就从这里开始吧,听说楚王人善心软。”
狱讼刑罚,最忌心软。
有了魏王案审判定罪的权力,就可以见到重伤被幽禁的严从铮。
严府空空荡荡。
原本车马盈门、富贵堂皇的户部侍郎府,主仆尽数被抓,家产抄没一空,为了检查墙壁有没有夹层,甚至砸了好些窟窿。
院落荒芜,破椅凳丢在地上,抬脚走过去,要小心被瓦片划伤脚趾。
早在来之前,叶娇已经问清楚了情况。
御医每天都会来处理伤势,送药送饭。这是因为严从铮救驾有功,圣上的恩典。
但他身边没有服侍的人。
叶娇难以想象严从铮怎么用破碎的身体照顾自己,躺在幽暗死寂的府邸,度日如年。
“小心。”李策抬手扶住叶娇,叶娇跨过一处血渍,已走到严从铮居住的院落外。
她迈过门栏,发现李策没有跟来。
“娇娇自己去吧,”李策站在结了蛛网的门口,把食匣递过去,道,“有我在,你们不方便说话。”
明明妒忌自己的妻子前来看望故友,但他还是给了叶娇最大程度的包容和自由。
叶娇接过食匣,转身向东厢房走去。推开门,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屋子太暗。
门窗紧闭窗幔低垂,把光线尽数挡在外面。屋内的空气也不好,混杂着血腥、汤药和某种腐败的味道,让人不想前进一步。
叶娇环视四周,找到了一碗馊了的肉粥。
她端起肉粥丢到门外,再一扇扇推开窗子。重伤之人要避免伤风,所以她只开了半扇,让空气流通。
室内的陈设很简单。
竖屏挡在门口不远处,上面画着云雾缭绕的远山。临窗矮几上有一樽名贵的越窑青瓷瓶,却插着一枝干枯的桃枝。
墙上挂着一副铠甲,上面的兵刃已经被人取走。
就连那张床,都是简单的。床围很低,楸木格子旁放着一本书。
低垂的床单上有几处血迹,床上的人僵硬地躺着,正在咳嗽。
“咳咳,咳咳咳……”
没有人为他拍背顺气,也没有人给他送上哪怕一碗水。
叶娇心头酸涩,上前一步把他扶起。单手拿掉食匣的盖子,取出汤盅,舀了一勺,送到严从铮唇边。
“冬虫夏草参茶。”她低声道,“喝下去。”
听到叶娇的声音,严从铮却是一惊。他挣扎着要起来,口中道:“罪臣,罪臣给楚王妃请安。”
“你给我躺着!”叶娇重重把他按下去,同时再次送上参茶。
“怎么?”她有些严厉地威胁道,“你怕有毒吗?”
严从铮干裂的唇角散开一抹落拓自嘲的笑,低头喝掉了那口茶。
茶入喉中,口中瞬时湿润,甘甜席卷全身,咳意散去。他忍不住再次张口,叶娇再喂,连续饮了好几勺,她停下道:“这是补愈身体的,不能吃得太急。一刻钟后,我再喂你。”
一刻钟后,也就是说她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你走吧,”严从铮摇头道,“不要连累了楚王府。”
“不会。”叶娇道,“你没有罪,何来连累?”
严从铮躺在引枕上,神情苦涩。
虽然他率军进宫救驾,但家族谋逆株连的罪责,绝逃不过。
“伤口好些了吗?”叶娇问。
严从铮道:“还不能走路。”
室内流动初夏温软的风,吹动叶娇的额发,也吹动她的披帛。长长的披帛落在床头,落在严从铮手上。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手指却自惭形秽般移开。
“等你身体好了……”
叶娇没注意到她的披帛,她只是认真看着严从铮俊朗刚毅的脸,把李策嘱咐询问的话问出来:“你想做文职还是武官?我知道你想仗剑天涯去做游侠,但人的心意或许会变。文职的话,晋州刺史的空缺可以给你;武官的话,剑南道富庶之地,镇守边境。”
严从铮一直僵滞不安的神情逐渐震惊。
“按律,”他道,“我该被处死或者流放。”
能把处死或者流放的罪过,变成可以自由选择做什么官,严从铮不敢想象叶娇为他付出了什么。
“功过相抵,”叶娇道,“降职另任即可。”
“不用,”严从铮别过脸去,紧抿唇角,“进宫救驾前,我就决定去死。”
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他的父亲姐姐,全都因他而死。
……
第233章 囚犯死了
严从铮幼年丧母,继母虽然也算尽职,但是温情不多。父亲钻营仕途,对他态度冷淡。
他喜欢叶娇,可是朋友早他一步去提亲。他虽然愤怒,但也只能渐渐淡出叶娇的生活。
他想读书入仕,却被安排进禁军做事,虽然不喜欢,但是有“孝道”二字压着,他没有反抗。
进宫救驾,是他唯一为自己做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让他叛离家族,亲自把全族送上断头台。
除了同死,他想不到别的赎罪办法。
叶娇没有说话。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要骂他胡思乱想,可今日她只是静静坐在自己身边,藕节般白皙的手臂尽头,一双手攥在一起,指节用力。
严从铮转头去看她的脸。
她今日梳着出嫁女的云髻,顶插一枚金镶玉凤衔桃花挑心,除此之外再无饰物。虽不如以前那般耀眼璀璨,却多了些温柔可人。
屋内暗淡的光线中,一滴泪水像银线般闪亮滑落,下坠到叶娇膝头。
她哭了。
严从铮绝望干枯的心顿时湿润。
“你怎么了?”他有些慌乱地支起身子,情绪激动下,又开始咳嗽。
叶娇紧缩肩膀坐着,像一朵在风中颤动的红花。她抬手拭泪,刚刚擦完便又有泪水落下,伸手掏手帕,发现没有带,只好拿起披帛,捂在自己脸上。
“别哭了。”严从铮劝道。
“可是你说你要去死。”叶娇声音呜咽,“朋友死了,当然要哭一哭。我今日在这里哭,改日就不去坟头祭拜了,也省得我到那里骂你。”
严从铮无奈道:“你要骂什么?”
叶娇猛然起身,情绪激动地指着严从铮道:“我骂你愚蠢可笑!无论是魏王还是令尊,他们密谋逼宫的时候,可曾与你商量过?可曾把你当亲人对待?没有!他们给你下毒,把你关在家里,是你拼死跑出去,为了江山社稷,闯宫救驾。该死的是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知魏王甚至勾结吐蕃公主吗?他死有余辜,你竟要陪着一起死?”
严从铮神情惊怔,如遭雷击。
魏王勾结吐蕃公主?这可是叛国!他的确曾经见格桑梅朵拜会李琛,但怎么也想不到李琛竟卑劣至此。
叶娇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严哥哥,在我心里,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知道你如今很辛苦,凄惨地活,远比寻死难。你可以不去做官,那就想想,是否有未尽的责任,未实现的梦想,未践守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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