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美人谋 第325章

作者:月落 标签: 古代言情

  “不用不用,请进。”门房伸手作请。

  立刻有位管事出现,郑重施礼,再把他们引进内院。

  李璟迈步进去,疑惑地向前走。崔颂宅邸里铺着很多碎石,道路又修得弯弯绕绕,有好几次,李璟都差点绊倒。

  李策跟在李璟身后,却步伐稳健、如履平地。

  前厅的门推开,李璟一眼便见崔颂跪坐在主位,桌案上摆着一个陶瓶、几支鲜花,一杯清水。

  乖乖!

  李璟瞪大眼睛如同见鬼。

  帝师崔颂在插花?现如今的男人们都是怎么了?连飞扬跋扈、声震寰宇的帝师大人,都开始鼓捣女人的东西了。

  看,他修剪整齐的胡须上,还有一片花瓣!

  虽然震惊,但李璟还是咳嗽了一声吸引崔颂的注意,道:“帝师大人,孙女婿赵王李璟,前来拜见。”

  崔颂没有抬头,他细心地吹开一朵尚未开放的月月红,插入瓷瓶。

  李璟露出一种“你看吧,他就是这熊样”的神情,看了看李策。

  李策上前一步,整理发冠衣襟,再拱手施礼,道:“夫子。”

  夫子?

  李璟撞了撞他的胳膊,小声提醒:“叫错了!夫子是崔颐!崔颐才教书,崔颂只教过一个学生,是咱们父皇!”

  李策只对他淡淡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崔颂已经抬起头。

  他郑重打量李策,点头道:“高了些。”又摇头:“身子怎么更弱了?”再点头,称赞道:“君子有‘九思’,楚王如今九思俱备,很好。”

  “九思”是孔子对君子的要求,即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就是说君子有九件用心思虑的事,看要想到看明白没有、听要想到听清楚没有、神态要想到是否温和、容貌要想到是否恭敬、言谈要想到是否诚实、处事要想到是否谨慎、疑难要想到是否要求教、愤怒要想到是否有后患、见到有所得到要想到是否理所该得。

  李璟不懂这些,他只是瞠目结舌地问:“你们认识?”

  “是,”崔颂笑着起身道,“老朽不才,做了楚王几年的老师。”

  “你你……”李璟指着李策,又小心地指指崔颂,“什么时候的事?”

  “七岁。”李策答。

  皇子们的七岁,似乎都不太好过。

  ……

第317章 你做皇帝

  李策七岁时,已经在九嵕山皇陵住了七年。

  他熟悉皇陵的每条道路、道路两旁的石像生。有时候调皮,会爬到石像上,搂住高大石像的脖子,透过浓密的松柏树林,向远处看。

  看不到京都,也看不到巍峨华丽的皇宫,更看不到母亲的面容。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他慢慢地走回守陵宅院,在沮丧难过中安慰自己。

  过年就能回去了!

  皇陵好安静,今年飞来一种新的鸟,飞羽金黄。

  他是为了救一只掉落的雏鸟,爬上土坡,继而掉进盗洞的。

  那里漆黑得像是摔下来时,有人摘掉了他的眼睛。

  那里冷得像是寒冬腊月,他被谁按进水里。

  那里静得像是无数幽灵跪在神明面前,在静候审判。

  这些李策都能克服。

  他恐惧的是狭小逼仄的空间,是没有风,是他爬过一条条墓道,终于找到光芒时,盗墓贼要杀了他。

  好在他活下来了。

  可是只是活下来而已,怎么出去?怎么能让众人找到自己?

  他抬头看着自己掉下来的那个盗洞,在濒临绝望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根绳索垂下来,试探着晃了晃。

  李策抓紧绳索,被人拉上去。

  原来生长着浅草的地面,那么软。原来炙热的阳光,虽然刺目,却让他泪流满面地欢喜。

  他活过来了。

  救他的人站在盗洞边,胡子花白,道:“听说守陵皇子丢了,你便是吗?”

  李策浑身疼痛,发着高热,说不了一句话。

  “我走了,他们会找到你。”

  救命恩人就这么离开,直到几个月后,李策找到他,先是感谢,再拜他为师。

  他的夫子是崔颂,同父皇一样。

  “这件事父皇知道吗?”听李策简短说了事情经过,李璟很激动,“哈哈,那你见了父皇,岂不是可以唤‘师兄’了?”

  “父皇不知道,”李策的神色有些无奈,“五哥也不要乱说。”

  如今山雨欲来,李璟还是一副轻松随意的姿态。

  “好说好说。”似乎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李璟突然不怕崔颂了。他大大咧咧坐下去,随手拿起一支花,道:“那小九今日拜见帝师,是要叙旧吗?”

  李策和崔颂对视一眼。

  崔颂只是略抬了抬眼,半睁的眼眸中精光四射,似在询问,又似已知道李策的来意。

  而李策的目光很坦诚,似乎已得到崔颂的允准,他沉声道:“我来这里,不是叙旧,是想请教夫子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啊?”李璟比划着要插花,兴致勃勃道。

  李策清声道:“我想请教夫子,当初协助父皇登上皇位,难吗?”

  李璟手中的花掉下去。

  花枝落入瓷瓶,瓷瓶倒下,清水沿着桌案洒落地面,李璟神色慌张地起身,短靴踏在清水中,人已经跑到前厅门口。

  他使劲儿关上门,又去关窗,忙完这些,脸色发白地看向李策。

  “小九你胡说什么?”

  李策不是胡说,崔颂懂,李璟也懂。

  正因为懂,室内的气氛瞬间凝结,像是独自站在荒野中拉弓,绷紧的弓弦对面,是铺天盖地的敌兵。

  在普通百姓心中,当今皇帝继承帝位,是因为其乃先帝嫡子,顺理成章、无可置喙。

  但出身皇室的他们都知道,当初先帝器重先陈王,到了让先陈王协理朝政并且议储的地步。

  所以李策会说,是崔颂协助皇帝登上皇位。

  恐惧摄住李璟的心。

  李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便盯着崔颂,希望崔颂能训斥学生,堵住李策接下来的话。

  可崔颂轻轻一笑,捋须道:“难啊!太难了,特别是你那位岳父大人能掐会算,比先陈王都要难缠。”

  李策再次对崔颂施礼。

  他深深下拜道:“那便请夫子告诉学生,如何能赢。”

  如何能赢得帝位。

  “别别,别这样。”李璟抓住李策的衣袖,急得一脸汗,“先帝一直没有册立太子,所以他们曾争抢。如今不一样,如今有太子。太子名正言顺,小九你去争抢,是杀头的死罪。再说了,你去赢太子,难道要做太子,做皇帝吗?你不去就藩了?”

  “我去就藩,”李策正色道,“你做皇帝。”

  他腰间的玉佩和金坠相撞,“叮”地一声,像花萼相辉楼内的编钟被敲响,余音缭绕。

  李璟呆呆地站着,似乎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

  “我……”

  “你做皇帝,”李策再次道,“等父皇仙去,你来做皇帝。五哥,你会是仁君。”

  “我,我……”李璟吞吞吐吐半晌,舌头终于不再打结,惊声道,“我做仁君?我做人质还差不多!”

  说完这句,他扭头便跑,唯恐多留片刻,便要被李策和崔颂架在火上。

  李策追了几步没有追上,他咳嗽着扶住门框,看向李璟消失的背影。

  崔颂走到李策身边,嘲笑道:“小心你吓傻了赵王,崔颐找你拼命。”

  “夫子……”李策抬头,神色坚决。

  崔颂亲自把门关上,引着李策坐下。

  他扶正瓷瓶,拿起花枝,把桌面整理干净。许久,才沉沉道:“这些事我本不曾教过你,也不想教。当初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如今的形势在我看来,几无胜算。这条路凶险叵测,只能赢不能输。此时放弃尚能苟活,若一意孤行,大约会粉身碎骨。即便如此,你也准备去做吗?”

  你准备去做吗?

  当初在安国公府,叶夫人询问李策,问他怎么才能保护好叶娇。

  他那时的回答是:“我像保护我自己的心脏那样,保护她。但我不是要屈服、要退缩、要求他们放手。我可以跟他们虚与委蛇,可以不争抢权势富贵,可以站在最阴暗的角落,可以弄脏自己的手,去恐吓、去哄骗,韬光养晦也罢、锋芒毕露也好,大不了就是我站在她身前,举起刀剑,是死是活拼一场。”

  他已经退让过太多次,可他们并不满足,他们甚至在皇帝的寿宴上,精心编排,要置李璟和叶娇于死地。

  那便只能举起刀剑,是死是活拼一场。

  品格低劣者,不配为君。

  “夫子,”李策郑重道,“我准备好了。”

  此时京都长安,朝廷正在准备迎接突厥使团。

  早朝散得晚,太子李璋却并未急于离开宣政殿。他甚至走到高高的殿外平台上,向远处望了望。

  高高的殿宇遮挡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