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因为祖母并不喜欢他,待他也好,待母亲也好,都很寡淡。
只是地位和辈分使?然,太后娘娘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他却不可以,反而?还要被母亲督促着去?祖母面前卖乖。
热脸去?贴冷屁股,成年人?都会难受,更何况是小孩子?
太难熬了,真的太难熬了!
事情过去?多年,皇长子终于有勇气问出?来?了:“我小的时候,您好像就不太喜欢我……”
太后娘娘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你小的时候就不聪明。我不喜欢明明不聪明,还要来?我面前卖弄聪明的人?。”
譬如说德妃,再?譬如说面前这?个孙儿。
贤妃还是她的亲侄女呢,生的大公?主也是圣上?头一个孩子,知道自己不得太后喜欢,就躲得远远的,德妃怎么就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皇长子:“……”
想起同为刘家女的贤妃,也叫太后娘娘恍惚间回忆起了往昔。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尚且处于幼龄的时候,刘家还是个落魄的门庭。我的哥哥可以去?学?堂读书,我却没有这?个资格,没有水缸高,却要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
“我只能?拼命地挤出?时间来?,瞒着所有人?,跑到学?堂墙外去?偷听,太太讲的课,我听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有一次,我听得入了迷,回去?的晚,被我爹发现了,我哥哥很兴奋地给他递竹条,在旁煽风点火,我爹打我打到竹条都断了。”
“我后背上?血淋淋的,在院子里趴了一晚上?都没能?爬起来?,半夜里发起烧来?,晕厥过去?,也没有人?在乎。”
“我母亲也好,我哥哥也好,他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管我,还要来?冷嘲热讽,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从前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的事情,现在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后来?掌控权力之后,第一时间就赐死了他们,所以心里边一直堵着的那口气,也就顺了吧。
现下她已经?可以笑着同孙儿说起这?桩早年旧事了。
只是说完之后,她眉头皱起一点,实在难以理解:“我那时候,怎么敢跟你比?”
“你是皇子,没出?生的时候,就有博学?多识的女官日日在你母亲面前读书胎教,落地长大要开蒙的时候,全天?下的名师随你拣选,你怎么能?这?么不开窍?”
“皇帝也好,齐王也好,读书从来?不需要我费心,一篇千余字的文章,他们念几遍就能?背诵下来?,你为什么不行?”
皇长子:“……”
皇长子心里又开始难受了。
又来?了,又来?了!
祖母是这?样,阿耶也是这?样,只是前一个能?够清楚明白地把这?种失望说出?来?,而?阿耶不会明说罢了。
太后娘娘生于刘家,但?是在跳出?那个泥潭之后,接触的就都是聪明人?了。
她自己是聪明人?,也喜欢跟聪明人?往来?,成为皇后之后,每年地方上?进献朝天?郎和朝天?女,哪怕再?忙,她都要亲自会见?一遍,从中拣选切实可用的出?来?。
而?身边的侍从呢,肚子里没几两油的,怎么可能?在她身边待着?
圣上?也是如此。
他的伴读可是彼时朝天?郎评议第一的韩少游!
所以当他们将视线从周围满满当当的聪明人?身上?挪开,放到皇长子身上?的时候,这?种落差感?就变得异常强烈了。
周围所有人?都行,你为什么不行?!
你大姐姐虽然不算是绝顶聪明,但?资质也算是中等偏上?,你为什么不行?!
天?资太高的人?对待天?资平平的人?,往往是缺乏理解,也无法共情的。
最可恨的是皇长子之后就是二皇子——二皇子的生母宁妃是闻相公?的小女儿,闻相公?又是科举出?仕,一路卷成相公?的,怎么会不聪明?
而?宁妃虽然年轻时候娇憨了点,却给皇长子生了个挺聪明的弟弟出?来?!
皇长子其实算是寻常资质,不好,也不算坏,只是这?种寻常落到天?才堆里边,瞬间就变得灰头土脸了!
你们都是天?才,你们聪明,你们记性?好,你们了不起,我蠢,这?总行了吧?!
呜呜呜呜呜呜!
有时候德妃气急了也骂他蠢,不争气,他又要跟亲娘互相伤害:“因为我像你,你也蠢!”
最后母子两人?一起抱头痛哭,再?和好如初。
太后娘娘早些年是很尖锐的一个人?,现下倒有些被岁月磨平了的意思。
要是在从前,她可能?压根就不会管这?件事。
但?是现下,她由衷地劝说皇长子:“别在朝当值了,你不是那块料,强行往上?凑,也没好处。”
皇长子黯然道:“祖母,您也觉得我不如大姐姐吗?”
太后娘娘真是纳了闷儿:“你昨天?才被仁佑整治得当朝痛哭,现在就忘了疼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健忘呢!”
皇长子:“……”
皇长子又想哭了。
一阵微风自窗外吹来?,太后娘娘不由得眯起眼睛来?:“你该学?的,是韩王。”
“啊?”这?是个皇长子从未预想过的人?:“叔爷爷?他那个脾气,可没几个人?喜欢……”
太后娘娘道:“你管别人?喜不喜欢干什么?韩王想说谁就说谁,就连皇帝,他也敢充着叔叔的款儿去?教训几句,这?不舒服吗?”
皇长子:“……”
皇长子想了想,忽然间豁然开朗:“这?倒也是啊!”
韩王可不仅仅是在他们这?些孙辈面前满嘴爹味儿,就连到了阿耶跟齐王叔面前去?,也是这?样!
先前还说阿耶:“我知道你跟韩少游是清清白白的,只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自己立身正了,别人?怎么会这?么说你?可见?还是你们过从紧密了,才会有人?说三道四。”
圣上?听得面无表情:“嗯嗯,韩王叔,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太后娘娘觑着他,淡淡道:“你安生点,不必当差,什么都不用做,再?过个二十年,你就是韩王。”
皇室的“长”毕竟是不一样的。
只要别作那种谋逆的妖,嘴上?讨厌一点,皇帝还能?把自家人?给杀了?
皇长子听完,真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
只是短暂地兴奋之后,他到底有些不甘:“祖母,我还不到三十岁,正是该做出?一番事业的时候,难道年纪轻轻就要开始养老了吗?”
太后娘娘又开始烦了:“不聪明的人?,就不要往高处走,不然既会害了别人?,也会害了你自己。”
知道你现在这?种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享受富贵,就可以顺遂风光、度过一生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吗?
蠢东西!
皇长子见?她面露愠色,即便只是薄薄的一层,也立时就把脖子缩回去?了。
他犹豫着道:“祖母,我着人?去?打探了越国公?夫人?在京兆府是如何行事的,才知道她现下还在看本朝的律例典籍,为官之后,并没有急着做事……”
太后娘娘听得神色微动:“哦?”
皇长子迟疑着说:“我倒是想去?越国公?夫人?手底下打打下手呢,不求建功立业,多多少少学?一点东西出?来?,总是好的……”
……
朝议结束,乔翎随从太叔洪往京兆府去?。
如前两日一般在京兆府这?边简短地开过小会之后,乔翎告诉太叔洪:“京兆,我准备开始看京兆府这?边的旧案卷宗了,您那儿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办的案子,也只管吩咐。”
太叔洪听得一怔:“本朝的律令条例,你都看完了?”
乔翎说:“看完了。”
她白天?夜里都在看呢!
太叔洪微露讶异,转而?道:“去?找崔少尹要一桩案子,照着写出?结案文书送到我那儿去?。”
乔翎应了,照做之后,很快送了过去?。
太叔洪仔细瞧了一遍,最后点点头,告诉她:“你得先去?找几个能?办事的门人?……”
这?是邢国公?才说过不久的事情。
乔翎有些茫然:“什么叫能?办事的门人??”
太叔洪便告诉她:“像我们这?样的人?,叫做官,官有品阶。那些没有品阶,又在衙门办事的,叫做吏。这?些人?虽然也能?领到俸禄,但?是实际上?是不属于官僚体系的,但?是他们的名字,又的确是记在京兆府的档案上?的。”
“你如今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按理说手底下是该有人?听命的,除了受你管辖的官之外,你还可以选几个吏来?替你跑腿办事。”
“依照你的品阶,可以选四个吏进京兆府,这?四个人?可以领俸禄,超过四人?的界限,就要你自己出?钱来?养他们了,京兆府的档案里,也没有他们的名字。”
乔翎了然地点点头,又问:“该从哪里选人?呢?”
“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太叔洪送佛送到西,与她说的清楚明白:“京兆府这?边,是有专人?负责统筹此事的,如若你需要,马上?就能?把人?送到你面前来?。又或者你不想从这?里边选,自己另有打算。”
他说:“你难道没在越国公?府外看见?过送拜帖的人?吗?不只是越国公?府,神都城内所有的显贵门外,都常年有人?排队投贴,寄希望于得到贵人?赏识,一步登天?……”
说到此处,他神情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唏嘘来?:“也不乏有人?为了引人?注目,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究其缘由,还是为了生活罢了。”
乔翎明白了。
这?就相当于是组建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团队,队伍里需要有不同的角色设置。
她说:“我想自己选,只是究竟选谁,有几个人?,得过段时间才能?有结果?。”
太叔洪笑了笑:“就算空置着也没什么,这?事儿本来?就是看个人?性?情,显贵之中,有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也不选,也有喜欢热闹的,会选许多出?来?……”
说到最后,他目光里平添了几分特别的意味,因而?变得奇妙起来?。
乔翎忍不住问了句:“怎么,这?里边还有什么热闹吗?”
太叔洪一个没克制住,跟她八卦了一下:“大王选的特别多,拔擢起来?的人?也多,所以往她府上?去?投拜帖的人?也特别多!”
乔翎惊奇地“哎——”了一声。
太叔洪暗戳戳地告诉她:“大王年轻的时候就很风流,啊不,其实现在也很风流!年轻的时候爱刺激,喜欢男妾,这?两年修身养性?,女妾纳的多了!”
乔翎更加惊奇地“哎——”了一声。
太叔洪又说:“大王虽然挑剔,但?也大方,不论男女,她只喜欢相貌好、又有才气的,也不吝啬于举荐,所以最后即便各奔东西,也有很多人?对她念念不忘。”
乔翎心想,一个身居高位,又有能?力,相貌美丽还举荐自己当官的天?才姐姐,这?谁会不喜欢?
转而?觑见?太叔洪眉宇间闪烁着的一点兴味,不由得又追问一句:“是不是还有别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