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第25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好得很,果然是个通透的人。不像那些一味只想登梯上高的宫女,逮住了机会,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皇帝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你比你主子明事理,只是下回别再让人药倒了,脱成这样送到男人床上,不是回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如约暗松了口气,“谢万岁爷体恤。”边说边往门前退,试着拽了拽槅扇门。可惜外面被别住了,怎么都拽不开。

  皇帝倒是稀松平常的模样,转身道:“别白费力气,时候没到,门是打不开的。”

  这是大邺皇帝临幸后宫的规矩,不慌不忙,不爱有人在外面候着。从皇帝进入内寝这刻开始算起,满了一个时辰,自会有人来落锁。但凡晋了位的后宫嫔妃,只要有本事留皇帝过夜,敬事房也不催促,一切以皇帝高兴为上。

  出不去,不免让人有些难堪,但转念想想,或许暗藏机会也不一定。

  如约转回身悄然搜寻,金娘娘的内寝她来过无数次,记得东边的案上,有个从大佛寺求回来的金刚杵,高高供在那里,据说能镇邪定魂。

  可当她现在查找,那个位置居然空空如也。可见金娘娘虽荒唐,但也知道照着章程办事,怕留下利器,引出什么祸事来。

  那厢皇帝倒是悠闲得很,炕桌上有茶,他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地品鉴,随手又翻了翻佛经,在南炕上坐了下来。

  如约到这时才得机会仔细审视他,原本她一直以为谋朝篡位者,必定图穷匕见,用铁腕降服了整个朝堂,江山坐定后,就到了肆意弄权的时候。但这个人,他不是外放的那种脾气,他懂得收敛,更善于使用阴狠的手段把持朝政。虽表面上没有张狂的凶狠,但在看不见处,险恶之心像冰冷的毒蛇四处蔓延,从人的七窍爬进去,吃人心肝。

  金娘娘有句话说得对,她的今天,未必不是其他嫔妃的明天。如约同个直房里住着的,除了乾珠还有在阎贵嫔处梳头的印儿。之前闲谈听印儿说起,阎贵嫔早前进宫的时候也曾得过恩宠,那时候一样矫情上了天,从家里一气儿带了五六个人进来,外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翊坤宫。但时运轮转,到了今时今日,也只剩一根独苗了。不过阎贵嫔比金娘娘聪明,懂得独善其身,家里兄弟遭弹劾贬官,她也没向万岁爷求一句情。万岁爷反倒看重她,还时常打发御前的人往她宫里送些小食,可见当权者要的只是宾服,没有太多的耐心,容忍嫔妃有自己的主张。

  至于如约现在的心境,除了懊恼还是懊恼。金娘娘出这昏招之前没有和她商议,要是彼此说定了,那该多好。

  偏头看架子床,帐门两侧悬着一对镶金汉白玉挂钩。她开始盘算,把帐钩摘下来掰直,有多大可能性。

  “药性还没过?又困了?”

  皇帝忽然蹦出一句话来,在她脑仁儿上狠敲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露怯了,忙敛神回话:“没有。奴婢在想,弄脏了娘娘的铺盖,回头得给娘娘换新的。”

  南炕上的皇帝叹了口气,气息幽幽,吹得烛火摇曳。

  “朕生于大内,长于大内,见过无数的宫女太监,他们无一不是口头恭顺,私下利己。你却不一样,事事谨慎,谨慎得有些过了。你当真这么喜欢供人差遣?好也罢,坏也罢,一应都愿意受着?”

  如约知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遭了金娘娘算计,她还能毫无怨言地给人家做碎催。可惜实话不能说出口,之所以愿意蛰伏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金娘娘能给她庇佑,且永寿宫离养心殿够近罢了。

  所以得找说头,抚平他的疑虑。她想了想道:“奴婢的父亲,是京城里做买卖的商户,商户人家的女儿能进宫伺候娘娘,照老话说是祖坟上长蒿子了。奴婢喜欢伺候娘娘,愿意长长久久在永寿宫当差,将来出宫,家里人不敢轻慢我。”

  皇帝的指尖,在书页上慢慢摩挲,“没应选之前,你过得不好吗?”

  如约说是,“过得不好。克死了亲娘,被送到江南养着,只有一个奶妈子相依为命。所以我不能犯错,得事事想在别人前头,才能让娘娘高看我。万岁爷没见过我这样的人,以为天底下没有生来的碎催,其实不对,奴婢就是。奴婢从针工局爬进永寿宫,再从针线宫人爬上正经听差宫人,奴婢也有奴婢的不容易,只是不能入万岁爷法眼罢了。”

  她说得合情合理,料想足以糊弄过去了,皇帝果真没有再纠缠于此,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更尖锐:“那么你主子给你架了一把青云梯,你为什么不爬上去?”

  好像……真有些难以自洽了。她到这时才发现这人的可怕之处,不动声色,内有乾坤。他可以和你用最寻常的话语闲谈,也可以从你的言多必失里,抓住漏洞一击毙命。

  心下慌张,她红了脸,“奴婢没想一辈子留在宫里。”

  皇帝语调幽幽,“外面有了牵挂的人?”

  她想起上回为了应付余崖岸,胡编乱造了什么心上人,被他拿捏住了七寸。这条路显然走不通了,但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却可以转嫁。越是想让皇帝起疑,越不能太过直接,只道:“没有牵挂的人。奴婢身在宫中,不敢胡思乱想,坏了宫里的规矩。”

  不敢胡思乱想,那必是有扰乱心神的由头。皇帝没有过多追究,曼声道:“规矩自在人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今晚过后流言四起,你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话里半带揶揄,想打破她的假清醒。结果她忽然脱口而出:“那么万岁爷愿意晋奴婢位份吗?”

  他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不解道:“你要晋位分?”

  如约紧紧裹住薄衾颔首,“您说今晚过后会流言四起,奴婢为了保全名声,只有求万岁爷赏奴婢一个位份了。”

  所以说了半天,终究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皇帝饶有兴致,“依你的意思,你该晋什么位份?”

  她两眼晶亮,直直望着皇帝道:“贵人。”

  这后宫之中,只有贵人以上才有自己的宫室。贵人以下侍寝,必须脱得单薄,由负责侍寝的嬷嬷送进养心殿后罩房去。欠缺施为的余地,充了后宫也没用。她是诗礼人家出身,并不打算忍辱负重在仇人身下承欢,再搞徐徐图之那一套。

  当然,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被采纳的。皇帝那张冷漠的脸上浮起了轻慢之色,“朕原先以为你颇有自知之明,原来错了。宫女晋选侍都已经是抬举了,还要当贵人,你有何过人之处吗?”

  彼此都在试探,试过了,就知道底线在哪里了。

  如约笑了笑,俯身道:“奴婢毫无过人之处,因此还是在宫里做个小宫人,听候主子差遣,替主子分忧吧。”

  皇帝的神情终于有些不好看了,听她话风突转,不知怎么,生出一丝受到愚弄的感觉。她张口就是贵人,难道不是料准了他不会给,才这样有恃无恐吗?

  看来这永寿宫是坏了风水,从主子到宫女,都是一副不讨喜的样子。她短暂的迷人之处,也只限于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现如今披着被子,光着两脚,竟耍起小聪明来。

  皇帝合上了经书,寒着脸道:“回床上去,别让朕再看见你。”

  如约说是,行了个礼,重又挤进半开的纱帐里。

  帐幔轻薄,隐约能看见皇帝的身影,她紧绷了半天的心,这时才舒缓下来。背上早被头一层冷汗浸湿了,松开被子就有透心的凉意钻进来。

  现在回头想,怎么能不后怕,所幸他不想授人以柄,没有如金娘娘的愿。要是换了个不管不顾的人,自己这会儿成了什么样,还用细琢磨吗。

  夜渐次深了,灯火昏昏的寝宫内,一方帘子隔出了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彼此各怀心事,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倒也相安无事。

  好不容易捱到外面有响动,她侧耳细听,窗口传来了咚咚的梆子声,是敬事房的人提醒,一个时辰已满。

  皇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扬声说“开门”,配殿的槅扇门立时就被打开了。

  如约撩起纱帐探看,见皇帝起身离开了,人影很快从窗外掠过,然后响起了金娘娘的嗓音,“万岁爷……万岁爷……”

  没能叫住皇帝,金娘娘转而又跑回殿里,见如约好端端裹着被子站在脚踏上,金娘娘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你这丫头,是不是缺心眼儿?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把人放走了?”

  汪嬷嬷耷拉着嘴角,“我就说吧,这事儿不能成。”

  金娘娘转头瞪了她一眼,“你是个未卜先知的活神仙。”

  好在乾珠把她的衣裳送了进来,如约背过身去穿好,这才向金娘娘陈情,“娘娘您瞧,奴婢都躺在那儿了,万岁爷也没碰我一指头。这不是奴婢不情愿,实在是万岁爷不情愿。”

  金娘娘又一次铩羽而归,气得瘫坐在圈椅里,懊恼地说:“我又白操了一回心,早知道这样,自己老老实实侍寝多好!”说罢气不过,在如约胳膊上抽打了几下,“他既然没这念头,又是听你说情,又是赏你菩提,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约闪了闪,无奈道:“奴婢是借了娘娘的势啊。万岁爷舍不得您,但凡有个人斡旋,给台阶就下了。”

  可金娘娘知道,这些好听话不中用,万岁爷是板着脸离开永寿宫的。且不说他明不明白她的心思,就说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脱光了放在他面前,一个时辰他居然岿然不动,这种定力还做什么皇帝,干脆做和尚得了。

第31章

  ***

  苏味亦步亦趋地在一旁随侍,皇帝走得很快,迈出永寿门的时候把手一挥,连肩舆都没坐,顺着东边甬道,疾步回到了养心殿。

  看来万岁爷心情不佳,在门前等候的章回看了苏味一眼,等康尔寿把人迎进冬暖阁,这才压声问苏味:“怎么了?”

  苏味愁眉苦脸咂嘴,“金娘娘又出幺蛾子了,自己没侍寝,把魏姑娘搁在寝宫里,生生关了万岁爷一个时辰。”

  章回虽听得讶然,但也并不觉得多意外。金娘娘早就打那小宫女的主意了,那份执着的劲儿,好在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那小宫女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路未必没走对。就算还未到临幸的程度,但略略青眼,必是无疑。

  章回也关心进展,朝暖阁门上张望了一眼,偏身问苏味:“那成事儿了吗?”

  苏味咳嗽了下,咧嘴干笑,“要是成了事,还能龙颜不悦吗。”

  章回对插起袖子摇头,“这魏姑娘死个膛儿,活脱脱的实心眼子。这么大的人物不伺候,她要配玉皇大帝?”

  苏味却不这么想,“没准儿是万岁爷不乐意呢。咱们主子可是个讲章程的人,猛不丁送个宫女子上龙床,那把万岁爷当什么人了!”

  章回嗤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自小净身,明白什么是爷们儿!我告诉你,天底下就没有有食儿不吃的鸟,那股子邪火上来了,但凡姑娘服个软,事儿就成了。可见是姑娘不答应,咱们万岁爷自不会强逼。金娘娘八成是背着人姑娘干了这事儿,姑娘要死要活的,万岁爷败了兴,可不一脑门子官司回来了。”

  以至于苏味对那位魏姑娘只有一个评价:“不识抬举的丫头。”

  章回叹了口气,这时候得想法子救急。于是转身进了暖阁里,使眼色让康尔寿出去,自己上前伺候,小心翼翼谏言:“万岁爷,时候还早,这就传话给翊坤宫,让阎娘娘来伴驾吧。”

  坐在南炕上的皇帝面沉似水,没有应他的话。

  章回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好呢,万岁爷怕是气大发了,好不容易翻一回牌子,不曾想金娘娘闹这出。

  脑筋一转,他冒出了个放肆的想法,“要不这样,奴婢再把魏姑娘传来。这姑娘心眼儿太实诚,得好好开解,等奴婢和她说道说道……”

  “说什么?劝她老老实实让朕临幸?朕的后宫缺女人,犯得上打一个小宫女的主意?”皇帝寒着脸道,“朕只是气恼,这金氏不成体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自己得不着半点益处,反连累朕失了面子。”

  章回呵着腰,连连说是。至于万岁爷口中的面子,自然是丢在魏姑娘处了,可以找回来,无奈万岁爷不答应。所以这是个死局,要不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要不就成为万岁爷心头的坏疽。时候一长,但凡发作,金娘娘可就倒大霉了。

  怎么办呢,章回也想不出什么好辙,没话找话般拉扯着:“要不让御膳房预备些小食,万岁爷用了再歇下?”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什么时候睡前吃小食了?你要是没有旁的话可说,就退下吧。”

  章回讪讪闭上了嘴,躬着身子行了个礼,从暖阁里退出来,严严关上了槅扇门。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皇帝一个人坐在南窗下,透过窗户纸,百无聊赖地望向外面的光景。

  夜色浓郁,先前回来的路上起了雾,这会儿愈发厚重了。站班的太监隐入雾气里,连灯笼的光也缩减成拳头大的一团,没有了威势。

  自觉心烦气闷,但自己也明白,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何至于耿耿于怀!一位手握生杀的帝王,因为今晚上经历了点波折,就闹了这么长时候的脾气……说出来多可笑!

  不过再转念想想,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登上高位,收敛起狠厉,学会了韬光养晦。他骗过所有在他功成名就后接近他的人,以至于金纨素以为看透了他,弄出这点把戏,试图挟制他。

  雕虫小技,也敢在他面前献丑!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叠的奏疏,无关痛痒的小事,司礼监批了红,但要紧的政务,太监们不敢做主,势必要送到他面前来。他登基五年,扭转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了。

  曾经著有功勋的那帮臣僚,受了太多优待,越来越放肆。就拿内阁来说,金瑶袀在首辅的位置上待得过久,逐渐形成了势力。权柄在手,试图牵制皇权,这种人决计留不得。

  遇事则忍,这是登基初期的应对。菩萨心肠他使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让他们尝一尝雷霆手段。

  古来帝王垂治朝堂,讲究推陈出新,因为只有新臣才会对你百般敬畏,如对天地。而老臣们,资历太深,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要的是“臣遵旨”,不是“想当年”。

  翻开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瑶袀的谏言结尾落了个“允”字。扎在心上五年的刺终于拔除了,好得很。

  但视线漫游时,不经意被袖口上嵌着的一根头发吸引了。那发丝细软,在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上莹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来,悬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觉得隐隐恼火,不是那宫女的,还能是谁的!

  狠狠扯断,扔到一旁,他下地转了两圈,既然无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着吧。可躺在床上又辗转反侧,十分地想不通。看来往后这永寿宫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进退就罢了,连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卑贱的宫女,张口就讨要贵人的位份,难道他后宫的贵人那么不值钱吗!

  皇帝气得用力捶了一记床。

  天子震怒,引发的后果让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自小没经历过磨难,遇见小事忧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见大事,反倒不爱往坏处想了。

  她觉得万岁爷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对她父亲还有几分仁慈。那晚自己虽然犯了糊涂,但万岁爷心胸宽广,总不至于因为她往床榻上送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记恨她吧!

  提心吊胆,但强装镇定,她总在安抚自己,不要紧的,外面没有消息传进来,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还有兴致调侃如约:“算命的说得很准,说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约笑了笑,顺嘴说是,心里却在斟酌,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个法子到御前去,但要进养心殿,又何其地难。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几颗痣都得盘摸清楚,她顶着魏家女儿的名头,哪里经得住彻查。况且还有个余崖岸,他隐而不发,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唉,看情况,见机行事吧!中晌得闲的时候,她常会去后廊上坐一会儿,铜茶炊上的小太监巴结她,照例会给她奉上一盏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