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第29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如约的精气神,到这会儿算是散尽了,事情已成定局,她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呢。

  原本就是单枪匹马赴险,遇见了事儿也无人帮衬,唯一说得上话的杨稳,这会儿困在了诰敕房,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和金娘娘吵,和金娘娘闹,又能改变什么?司礼监除了名,再也进不了宫了,明明离目标那么近的,却又生生被拽出去十万八千里。难道这辈子注定报不了仇了?他们一家子五十六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了?

  她颤着身子,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愤怒过后,悲伤是满地的余烬,心慢慢凉下来,豁然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仇人不单只有皇帝,还有余崖岸。

  当初追杀东宫官员,就是那人主持的。虽然她一向只以皇帝为目标,但如果弑君不成,换个人来索命,至少也能讨回些利钱。那就安然接受吧,不过换个战场而已,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惨白的面孔逐渐恢复了血色,她呼出一口浊气,低头道:“奴婢失态了,请娘娘见谅。我心里,确实不待见余大人,但娘娘既做了决定,我也无力抗拒,唯有谢娘娘恩典。”

  金娘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那如约,你会帮衬我,救出我爹吧?”

  如约看着金娘娘的脸,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单纯还是痴傻。

  她把她推进火坑里,然后要求她以德报怨,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当然,自己必不会直言拒绝,便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娘娘放心,瞧着我们往日的情分,我自会替娘娘斡旋,尽力营救阁老的。”

  金娘娘顿时看见了希望,忙招呼汪嬷嬷,“快把我预备的东西拿来。”

  汪嬷嬷捧着一个老大的匣子,放到了紫檀仙人桌上,打开让她过目,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金银和头面首饰。

  金娘娘说:“这是我积攒的体己,全都给你。身上有了钱,胆气也壮,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你跟了我一场,我没能好好看顾你,临了还把你卖了,实在对不起你。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这事儿就此翻篇了,再见着我的时候别恨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说一千道一万,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就这样吧。

  金娘娘让郑宝和乾珠送她出宫,目送她踩着昏昏的天色,迈出永寿宫的大门。

  呆呆坐在南窗前,金娘娘抽泣了两声,惆怅地对汪嬷嬷道:“我有种人财两失的感觉。钱财是小事,人没了……我身边得力的,死的死,走的走,再看看这永寿宫,好像真的无人可用了。”

  汪嬷嬷只得劝她,“如今遇着窄处了,偏身挤过去,前头未必不是宽坦的大道。”

  “是吗?”金娘娘垂头丧气,“我有点儿怕,怕走进死胡同里,越走越黑,看不见光了。”

  嘴上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一慌,赶紧整理仪容出门迎接。

  皇帝的神情淡漠依旧,视线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只是环视四周,把永寿宫大院搜寻了个遍。

  金娘娘有点忐忑,“万岁爷在找谁?找魏如约吗?”

  皇帝无声地凝视她,什么都没说。

  金娘娘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支支吾吾道:“魏家有长辈得了重病,临终要见她一面,我念着她侍奉我有功,就把她放出去了。我寻思着,她和锦衣卫的余大人两情相悦,正好趁着这个时机给她指上一门婚,不枉她跟了我一场……万岁爷看,有什么不妥吗?要是不妥的话,我即刻让人把她招回来,听凭万岁爷发落。”

第35章

  金娘娘过分简单的脑子里,也有她的小算盘。

  要是万岁爷非把人招回来,那得师出有名,一个位份是少不了了。这样也好,自己在宫里有个帮手,也不那么孤单。回头见了如约,就说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逼着万岁爷下决断来着。如约感激她,必定帮着吹枕头风,她爹兴许就有救了。但万一万岁爷没把人召回来,如约去了余崖岸那里,照旧也能帮衬她。就如她母亲说的,即便少让她爹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等他一句准话。她从他眼里看出了复杂的情绪,像月色下涨满潮水的海,呼啸欲起,银墙壁立。可就在将要朝她冲击而来的瞬间,忽然又回落,泼得满世界清辉……她跟着紧张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看来没戏。

  皇帝打量她的神情,充满了嘲讽,“你拉拢人,拉拢得如此不加掩饰,和聪慧真是没有半分关系。”

  金娘娘窒了下,狡赖起来还是很有功力,“万岁爷明鉴,我要是存心想拉拢余大人,单单把如约放出去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替他们指婚。臣妾襟怀坦荡,不存半点私心,我就是想看如约好好的,不让别人欺负她。作为她侍奉了半年的主子,这点安排不为过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她和余大人两情相悦,为什么又把她药倒,关在寝宫里?”

  金娘娘又噎住了,还好她脑子转得快,“就……就是那回之后,她和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的,要是早早了解了内情,也不能强行抬举她。上回那事儿过后,我心里有愧,加上她继续在宫里当值,面儿上过不去,我就想着放她出去得了,反正万岁爷也瞧不上她。”

  相对于笨,果然蠢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眯眼看着她,慢慢点头,“原来你是为她着想,果然是个好主子。”

  金娘娘料想万岁爷这会儿可能是有些后悔了,毕竟一样无可无不可的东西,有人抢了才珍贵。她战战兢兢觑觑天颜,“那万岁爷要把人招回来吗?其实让她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这就让人去追,没准儿这刻还没出宫呢。”

  皇帝沉默下来,良久才启唇说不必了,“你安排得很好。余崖岸有功,当初朕论功行赏,他没提什么要求,如今赏他一位夫人,也算替朕尽心了。”

  金娘娘有点儿恍惚了,“那万岁爷追到这儿来,是为了送魏姑娘一程吗?”

  皇帝调转视线,眼里带着刀剑一样冷酷的光,“朕只是好奇,你宫里的人,死了一个,放走两个,这么下去,你还有人可使唤吗?”

  这话戳中了金娘娘的痛肋,她顺着杆儿往上爬了爬,“人手还真不够了。万岁爷给尚宫局发个话,让她们再给我指派几个人吧。我堂堂的一宫主位,总不能落得自己洗衣做饭的境地,说出去也不好听。”

  皇帝已经不想再和她过多纠缠了,叫了声章回,“传令下去。”

  章回说是,“回头按着娘娘的份例,把人手补全。”

  皇帝转身便朝外走,听见金娘娘在身后招呼:“万岁爷,留下用个晚膳吧。”

  他加快步子离开了永寿宫,再多呆一刻,怕控制不住自己,破了不打女人的戒。

  章回不敢多言,只管闷头跟上皇帝的脚踪。刚出咸和右门,前面的人忽然顿住了步子,他止步不及,险些撞上去。还好刹住了,抬起头迟疑地问:“万岁爷,怎么了?”

  显然皇帝对回养心殿还是乾清宫,产生了犹豫。略一思量,径直穿过凤彩门,上了乾清宫月台。

  看来今晚是要连夜批阅奏疏了。

  打从高宗往后,几代继任的帝王发扬了中庸治国之道,万岁爷已经是难得勤政的皇帝了。勤政自然是好事,但也不能太过了,不眠不休容易伤身。

  当然,章回隐约懂得其中原委,想来还是金娘娘办了糊涂事,惹恼了万岁爷。

  对于那个不愿意登高枝儿的小宫女,皇上的心情应当是难以言表的,既觉可笑又觉气恼,就让她烂死在宫人的位置上,只要人在那里就好。结果金娘娘犯浑,自说自话把人放出去,打了皇上一个措手不及。待要留人,余崖岸那里不好交代,可要是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心里又不免感到遗憾和怅惘。

  章回没做过真男人,但男人的心情还是能够理解的。他斟酌了良久,谨慎地向上谏言,“余大人在京里,算是个香饽饽,未必非魏姑娘不可。奴婢回头上魏家去一趟,探一探魏姑娘的虚实,劝她把这门亲事拒了……反正只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又不是圣旨,不遵就不遵了。”

  皇帝低头翻看边关送来的布兵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什么不遵?这门婚事不好吗?”

  章回被他这一问,顿时答不上来了。这位万岁爷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抽冷子的一句话,就能把你堵死。

  见章回不答,他慢慢吸了口气,把图册合起来,顺手丢在了一旁。

  “当初锦衣卫为朕所用,余崖岸树敌不少,以至于妻儿遭人暗算,一晃已经过去五六年了。这些年他又忙着替朕扫清前路,没顾上娶亲,如今天下大定,是时候再娶一房夫人了。”皇帝的话,是说给章回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治理江山么,要紧一宗是君臣一心,朕还有好些地方用得上他。美人常有,而良将不常有,朕是对那小宫女有几分意思,但为了这个君臣生嫌隙,就大大不上算了。”

  章回说是,“那就……由他?”

  皇帝垂下眼,深浓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光,曼声道:“由他。不单如此,朕还要封赏诰命,追赐随礼。到了日子,你打发人代朕观礼,以示荣宠。”

  章回俯身应了,心下只管宾服,果真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儿女情长,说放下就放下了。

  但主意好拿,最难的还是迫使自己认可。譬如孩子,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中意的小玩意儿,得不着还要难受两三天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他仔细留意万岁爷的举动,可就是那么奇怪,除了夹道里一瞬的彷徨,接下来就不见有任何异样了。照例静心理政,如常地饮茶传小食,除了就寝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没有其他不同。这样的自矜自控,要不是内心强大到令人乍舌,就是姑娘属实平常,并未令万岁爷产生太多执念。

  这件事到底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万岁爷不能平白不快,既然铁了心地要惩办金阁老,任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了。

  第二天召见余崖岸,商讨厂卫合并事宜之外,着重叮嘱了重整内阁事宜,“朕听说魏家有长辈病重,金贵嫔把身边的女官放回家,还给你们指了婚。这是好事,你也该重新成个家了,不过人情可卖,却不能卖得过于显眼,还是要以国家大事为重。”

  余崖岸讪讪笑了笑,“皇上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皇帝摆了下手,“金氏这人,聪明全在脸上,办不成什么大事。不过她这一通乱撞,倒是给朕提了醒,你这些年一直单着,总不是办法。遇上个可心的成了亲,对自己也是个交代。”

  余崖岸说是,“只是这件事,臣事先没请皇上示下,实在有些僭越了。”

  皇帝笑了笑,十分大度的样子,“既然有心,早就该说了,也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借金贵嫔之手达成。”

  余崖岸嘴上诺诺,背上却起了一层冷汗。金娘娘的这番动作险些没害死他,好在皇上看破也不曾发怒,要是因此怪罪下来,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

  皇帝拉拢旧部时,还是十分温存的,好言询问有没有什么难处,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余崖岸道:“家里一应都有,没什么难处,谢皇上关心。至于什么时候办,自是越快越好。先头夫人过世,臣房里也没个人照应,既然金娘娘成全,不能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皇帝颔首,背靠着圈椅问:“她出身不高,要是明媒正娶,家里老夫人答应吗?”

  余崖岸咧了下嘴,“这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娘娘身后站着皇上,家里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敢因此挑剔。”

  皇帝牵着唇角,慢慢舒了口气,“也好。安安生生过日子,英雄莫问出处么。”

  余崖岸知道尘埃落定了,向皇帝郑重谢了恩,复将公务交代清楚,方从养心殿辞出来。

  出了东边夹道,正遇上章回,章回老远便向他拱手,笑道:“余大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是好事将近。”

  余崖岸回了一礼,“平日全靠大总管相帮,等到了正日子,一定请大总管赏脸喝一杯。”

  章回说必然,“昨儿万岁爷还交代来着,让派人过去代为道贺呢,这杯喜酒,咱家是喝定了。”

  两下里热热闹闹寒暄,客气地询问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场面话,余家也算累世高官,家底子很厚,哪儿用得上别人帮衬。

  余崖岸平时不耐烦应付这些太监,但因人逢喜事,章回又是皇帝跟前大太监,这才勉强支应。

  笑脸赔了半晌,笑得腮帮子发酸,便借口职上还有要事待办,匆匆别过了。

  李镝弩那帮人,由来都是有深交的弟兄,今天得知了消息,一心全在喝喜酒上,吵吵嚷嚷要把新郎官灌个酩酊大醉,以报之前自己成亲没能洞房的一箭之仇。

  余崖岸和他们周旋了一阵子,等人散了,把李镝弩和屠暮行叫进值房里,关上门道:“许家的案子,找个人顶上名头,用不着归案,在外面一刀解决就是了。”

  他们两个是知道内情的,见上峰这样吩咐,立时就领了命,“大人放心,京兆一带最近涌进一批流民,从里头挑个年纪相当的就成了。”

  余崖岸点点头,“还有当年承办金鱼胡同案子的,和前阵子追查魏家底细的,老人调到外埠安置,新人派出去办事,别让他们回来了。”

  屠暮行拱手说明白,可惜这回又慢了半步,没能按住李镝弩的嘴。李镝弩好奇地追问:“大人,为什么非得是她?您不怕担风险吗?”

  余崖岸哂笑道:“吃咱们这行饭的,还在乎什么风险?我问你,魏姑娘怎么样?”

  屠暮行愣着两眼,看李镝弩傻傻回答:“好看呀,长得白净,身条儿也好,还会做针线,识文断字。”

  屠暮行顿时觉得脑袋上飘来了一片乌云,拿肘用力捅了捅他,“那是嫂子,有你评头论足的份儿吗!”

  李镝弩吓了一跳,“诶,我不是成心的。我说的是魏姑娘,不是指点嫂子。”

  余崖岸倒没放在心上,倚着扶手舒展开了身形,“这样的姑娘,毁了太可惜了。”一面朝廊子上指了指,“看见那只蓝靛颏了吗?剪了膀花,养在笼子里,叫起来一样好听。”

  两个千户顺着指引看过去,只见那鸟儿转动着缤纷的脖颈,悠然自得地,在栖杠上细细地蹦跳着。

  余崖岸回想起皇帝的神情,虽说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多少还是带着遗憾。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抖露出那丫头的真实身份,还是壮着胆子横刀夺爱更好一些。如今他是既要保证皇帝的安全,又要让那丫头全身而退,说实话路不大好走,却又让他觉得有趣。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喜欢行走于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天底下女人多得是,这个抓起来送进昭狱结案,就一了百了了。

  富贵险中求,夫人也一样,锦衣卫的一生,果然处处陷阱。不管怎么样,娶亲好歹算喜事,还是很让人高兴的。在衙门里干熬了一天,傍晚时分去了西城魏家一趟,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交代,不过是看看她,就算欣赏欣赏怒容,也不虚此行。

  果然,人家没有半分好脸色,站在门上不请他进去,直撅撅地挡在前路上。

  灯笼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她周身照得鲜亮。如今不是女官了,换下了宫里的行头,穿着家常的襦裙。一件湖碧色的通袖衫子,衬得脸色白净如雪缎,横眉冷眼地说:“家小,容不下大佛,余大人请回吧。”

  他也不急进,腰上别着刀,两臂抱在胸前,就那么赏看花瓶一样赏看着她,“日子定好了,下月初一。”

  她已经极力压制火气了,但眼里还是寒光四溢,“大人这又是何必?”

  他说没什么,“早些接姑娘出宫过好日子,不比在宫里受窝囊气强?人么,顺应天命最要紧,姑娘是明白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如约蹙眉看着他,像在打量怪物,“你不担心吗?是没想到这层,还是过于自负了?”

  他扬着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谙世事的是你。我有心顾全你,你却诸多试探,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明白自己的处境?”说完,又换了个相对和软的语调,好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焐一焐,兴许就暖和起来了。姑娘何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背负千夫所指,委身仇敌的机会吗?她的确劝过自己很多回,走投无路时,换条路也不错。但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他杀人太多,每一个刀下亡魂都面目模糊,他分辨不清谁是谁。但对于她来说,逝去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她的至亲。他居然妄图来“焐一焐”她,大概是仕途太顺利,纵得他得意忘形了。

  她不说话,两眼如刀望着他,看来很难转变她的态度。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想想杨稳,想明白了,就不会觉得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