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婆子说是,领着人退了下去。但这一等,直等到子时前后,才听人传话说大人回来了。
赶紧张罗起来,厨上的婆子预备把食盒送进上房,可刚搬到廊下,又给拦住了,“没瞧见门儿都关上了,还进去干什么?不怕大人一脚把你踹出来?”
“吃过了?”婆子犹疑地问。
“兴许是不吃了。”值夜的回了回手,“撤下去吧,又没叫你,来添什么乱。”
婆子只得拗起食盒,临走又朝上房看了一眼。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幽微的光,里间大多蜡烛都熄了,想必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卧房内,穿着中衣的余崖岸站在脚踏前问:“今晚我能上床睡吗?”
如约说不能,“我在榻上给大人预备好了枕头和薄被,请大人在那儿将就吧。”
他板着脸,越想越不痛快,“昨晚念你一时不能适应,连洞房都省了,你今儿还这样,打算晾我一辈子?”
她盘腿坐在床上,淡声道:“我们本就不是寻常夫妻,大人耍手段娶我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天?”
他觉得这女人实在不识好歹,“我那是救你的命,你再留在宫里,迟早是个死。”
“我现在就比死好吗?”她叹息着低下头,“报不了仇,被你困在这宅子里,什么都做不了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她这番话,字里行间透出一股绝望的怨怼,他隐约从中窥见一点苗头,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该认命了。
“我要是对你好一点,能不能让你忘了以前的种种?”他突兀地问。
她抬起眼,眼眸如星子般璀璨,“大人说的好,是指不强迫我吗?”
真是见了鬼,他在心里咒骂。娶她是为得到她,结果现在又怕她寻死,连碰都不敢碰。
“你要我等到几时?”他还在试图挽回威严,“给我个期限,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如约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了想道:“我可以替你安排几房妾室,或者你有喜欢的,抬举起来也可以。”
他冲她哼了一声,“我要是想抬举谁,还用你张罗?别想着找人分担你的责任,该你侍奉枕席的时候,就是死了也逃不脱。”
他放了一通狠话,转身便朝美人榻走去。到了那里又是狠狠倒下,压在身下的被子拽不出来,最后气急败坏拿脚一蹬,蹬到地上去了。
如约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枕头上,这一夜做了许多可怕的梦,梦见锦衣卫在金鱼胡同挥舞着绣春刀,梦见一把大火烧光了整片屋舍。自己走在紫禁城的夹道里,宫墙顶上不知怎么罩上了网,她能看见外面碧清的天幕,看见翻卷的流云,可她蹦不出去。这窄长的夹道,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只觉越走越荒芜、越走越孤独、越走越害怕,最后靠着墙根,无声地颤抖起来。
牙关咬得死紧,拳头紧紧握住,身子绷成了一张弓。她在梦里挣扎,额角沁出冷汗,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这五年对她来说是人生最大的磨砺,她已经学会做梦都滴水不漏,不让人拿住任何把柄了。
锦衣卫睡觉不能睡得太死,夜里总要警醒几次,这是余崖岸多年养成的习惯。
一醒自然要去看她一眼,发现她正苦苦挣扎,手足无措半晌,最后俯身把她搂进了怀里。
她被魇住了,自己脱不了身,但只要一有外力加诸,自然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发现他抱住了自己,慌乱之下拳打脚踢一阵施为,却没能让他松开手。
她来不及多想,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终于把她放开了,气恼道:“你是属狗的吗,怎么还咬人?”
她撑身坐起来,一双眼睛寒光泠泠,“你要干什么?”
他说:“你抖成这样,我以为你冷,打算替你焐焐,你倒好,狗咬吕洞宾。”
“我不要你焐。”她平静地抬袖擦了擦额角,“请大人离我远一些,别到我跟前来。”
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女人敢对他这样,要是换了平时,一把扭断脖子也是寻常。但这是明媒正娶的女人,杀又杀不得,打又下不去手,被她这样慢待,火冒三丈无计可施,只得凶狠又窝囊地横了她一眼,重新返回榻上躺下了。
如约这回是再也没有睡意了,睁着眼睛直到五更。
六月里,天儿热起来了,亮得也比冬日里早。窗户上晕染了蟹壳青,正是京里的大臣们起身上早朝的时候。
余崖岸虽然休了婚假,但进宫谢恩要趁早,方才显得郑重。臣工们进西华门朝房里候着的时候,他们就进东华门,顺着筒子河边的甬道一路向北,进了保泰门。
保泰门往里有个养性殿,平时作为皇帝接见宗亲和后宫嫔妃家眷之用,今儿知道余崖岸要带夫人进宫谢恩,御前的人早就过去铺排了。
如约跟随余崖岸进养性门,康尔寿正在滴水下鹄立着,指派人把御用的物件运送进殿。
打眼朝南一看,脸上立时绽出了大大的笑容,“唉哟”一声,快步迎了上来,笑着向余崖岸拱手,“恭贺余大人新婚之喜。可惜前儿宫里有事要忙,我不得闲,否则一定上您府上讨杯酒喝,沾沾喜气。”
余崖岸和这些太监周旋,很有一套本事,平时的棺材脸也有了裂纹,和声道:“谢谢康掌事抬爱。原本预备好了您的位置,盼着您来的,可惜您忙,那也没办法。不过不碍的,等明儿我在松鹤楼定个包间,专程设宴款待您,就当是补了咱们的不足,届时请掌事赏光。”
康尔寿抬起圆胖的手,无奈地摆动了下,“余大人客气,我心领了,眼下宫里事多,哪儿抽得出空来呀。昨儿御前下了昭命,皇后人选定下来了。”
余崖岸“哦”了声,“宫外的,还是宫内的?”
康尔寿笑道:“大人忙着成婚,昭命都到诰敕房了,您还没听说呐。是宫内的,翊坤宫的阎贵嫔,大前儿个定下的,前儿诊出怀了身子,可说是双喜临门。内造处都张罗起来了,只等诏书一下,事儿就成了。”
如约听了,不由替金娘娘怅然,原先她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一桩接一桩的事落下来,最终降到了嫔位上。早前不怎么扎眼的阎贵嫔,倒一跃成了皇后,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思忖着,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康尔寿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笑着对余崖岸说:“光是咱们闲谈,冷落夫人了。”一面朝着这老熟人拱了拱手,“余夫人,给您道喜呀。”
如约忙回了一礼,“早前在宫里时候,承蒙师父照应,一直没能向您道谢。如今我出去了,也不能回报师父了,却要师父费费心,多帮衬我家大人呢。”
“哟。”康尔寿冲余崖岸直咧嘴,“余大人可娶着一位贤良的夫人啦。我早就说了,宫里出去的都是能耐人儿,必定能替大人好好掌家。”
余崖岸笑了笑,“托掌事的福了。”
康尔寿不像章回,说话办事严谨,他是个碎嘴子,爱拉扯些家常。说起册封皇后的事儿,怎么能落下了金娘娘,对插着袖子对如约道:“夫人是永寿宫出来的,皇后不是金娘娘,必定很替金娘娘惋惜吧!这么大的喜事,瞒不住,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昨儿金娘娘得了消息,据说在宫里砸东西嚎哭来着,跟前人劝都劝不住,任由她把那些摆设砸了个稀烂。也是夫人不在,要是在呀,还能安抚着点儿,闹成这样,往后不和正宫娘娘见面了?要说位份,淑妃还在她之上呢,要懊丧也是淑妃娘娘更懊丧,她和自己较什么劲呢。”
如约说是,“金娘娘就是性子急了点儿,想事情不周全。”
“那可不。”康尔寿笑眯眯道,“您这一走,越发地不成气候了。不过您离了她也好,免得受她连累,到处帮她找补,也怪费劲的。”
说罢看看天色,猛地想起来,“光顾着和您二位说话,让您二位干站在这儿了。快着,请进去坐吧,看这时辰,万岁爷再有一炷香工夫就该散朝了。”
热络地把人引进殿内,安排如约在圈椅里坐定,上了茶,自己又转过身子,和余崖岸说话去了。
如约偏头朝外看,院子里栽着一棵海棠树,花期过了,枝丫上零星点缀着小果子。进宫这场谢恩,多少探着些消息,皇后册立了,金娘娘又在永寿宫里拍桌子摔椅子,在如约看来实在糊涂得厉害。
金家保不住了,这是明摆的,就算她使尽力气,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憨蠢、胡闹,只有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困兽斗。她是法子用不对,昏招使了一出又一出,但细想想,换了谁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能有更好的办法?皇帝的宠爱全在嘴上,她自己又不懂得经营人脉,到最后身边全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
如约当然也恨她,要不是她,自己不会嫁给余崖岸。但憎恨之余,又觉得她十分可怜。金家一倒,她就什么都没有了,被圈在这深宫中,一眼望得到头,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推己及人,暗暗叹了口气,定格在海棠树上的视线,茫然地移开了。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看见门上出现个人,锐利的目光像一支箭,穿云破雾朝她射来。她微微怔了下,忙站起身,殿里喁喁说话的人也察觉了,赶紧到门前迎接,君臣说笑着,一同迈进了正殿。
余崖岸携如约,在皇帝面前叩拜了下去,齐声道:“谢主隆恩。”
皇帝垂着眼,视线落在那顶诰命的花钗冠上。
这小宫人,婚后似乎变了副模样,再不是素面朝天的样子了,乍一见,让他有些意外。见她淡淡施了脂粉,眉更弯,唇更红……像枝头渐熟的梅子。那发冠沉重,细细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冠下细碎的头发,虬曲地半覆着颈项,织金领缘上还压着寸来宽的璎珞项圈——如果以前是一副淡彩山水,那么现在就是浓重的大青绿。
一点迷茫涌上心头,他略顿了下,很快便发了话:“平身吧。”
边上的女官上前搀扶如约起身,她的唇边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那笑意令皇帝不解,当初她在宫里的时候,就和余崖岸有诸多往来,是真的早就有情吗?后来金氏给他们指婚,是不是正如了她的愿,但为什么又在永寿宫哭闹,指责金氏毁她呢。
他想起那回金氏犯浑,用蒙汗药药倒了她,那时她就横陈在他面前,只差一点儿……如果自己没有犹豫,不考虑金氏会以此拿捏,那么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宝座的扶手上雕着龙首,他的指尖紧紧扣住那双眼睛,扣得指节发白。那天得到消息,他就赶了过去,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没有把人追回来。失之交臂的遗憾,忽然像蛇一样攀爬上来,沉重地萦绕在心头。不见还好,见了让人六神无主。
一个女人而已,何至于此!
须臾冷静下来,皇帝的面貌和煦一如往常,对余崖岸道:“以前总不见你成婚,朕也为你着急。如今成了家,身边有了知冷热的人,后顾便无忧了,日后要更好地为朕分忧。”
余崖岸说是,“臣的婚姻大事,全靠皇上和贵嫔娘娘成全,臣和内子感激不尽。”
皇帝点了点头,复又望向如约,“余大人是朕膀臂,为政事操劳,著有功勋。还望夫人往后善加襄助,不要辜负朕和恪嫔的期望。”
如约道是,微微向皇帝欠了欠身,“臣妇今儿进宫,原是想向皇上及娘娘谢恩的,可惜娘娘不在,不能受臣妇大礼。臣妇唯有向永寿宫祝祷,盼娘娘贵体康健,事事顺心。”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恬静又温情,不像当初在宫里伺候时谨小慎微了。人变得从容,是因为背靠大树,有了依傍的缘故吗?
皇帝心头泛起涟漪,不动声色调开了视线。
人在跟前,扰乱神思,便发话让康尔寿支应,把人请进偏殿里暂歇,自己和余崖岸交代了接下来的要事,“封后是事急从权,先帝的梓宫在寿皇殿停了整整五年,眼下敬陵完工了,早早儿让先帝入土为安吧。钦天监看准了日子,定在本月二十,从京城到遵化有程子路,梓宫行进又慢,少说得走上七八天。到了行宫暂安,再入地宫,得提前几天筹备。这段路怕是不太平,那么多宫眷命妇随行,不能惊动她们,锦衣卫务要作好警跸,不得出半分差池。”
第41章
余崖岸道是,“请皇上放心,臣已经安排下去了,能调动的人手全数随行,以作万全的准备。梓宫行进,锦衣卫先一步探路,清缴沿途一切闲杂人等,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皇帝颔首,“你办事,朕放心。只是你刚成婚,倒要闹得你们不能在一处,还请余大人勉为其难。”
这是男人之间的调侃,余崖岸脸上难得浮起了腼腆之色,笑道:“皇上打趣了。臣有公务在身,内子也要侍奉太后太妃们,两下里都有要务,反正时候长着呢,难道还争这一朝一夕吗。”
皇帝的目光在他颈上停驻了片刻,复抿唇笑了笑,“那就好。朕知道你是审慎的人,不会因私情贻误大事。”说罢朝外望了一眼,“你们进宫也有时候了,回去筹备吧。后日一早就动身,还有许多事要操持。”
余崖岸说是,朝皇帝拱手作了一揖。偏殿里的如约也被太监请出来了,两个人并肩站着,复又向皇帝行礼,这才退出正殿,往养性门上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步,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来。但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刻必是感慨万千吧!早前他们这帮人都瞧出了几分,觉得那魏姑娘有福相,将来必受抬举。但事情变化起来就是那么快,糊涂的金娘娘跟中了邪似的,说话儿就把身边这位顶得力的女官赏出去了。万岁爷嘴上没说什么,得知消息后匆忙赶到永寿宫,到底差了一步。
康尔寿那时候是做好准备的,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自己一定拿出吃奶的劲儿去追人。结果万岁爷哑了火,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过了。
这事儿说是撂下了吧,看万岁爷没再惦记,兴许可以翻篇,但那位主子爷的城府,谁又能真正看破呢。不说,不表示遗忘,就怹老人家那深深一凝望,康尔寿就知道,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果然,万岁爷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轻慢和玩味,“余崖岸和夫人,看着不相配。”
康尔寿呆了下,忙说是,“余大人是武将,又干着锦衣卫,怕是不会温存待人。余夫人是宫里头出去的,本就是仔细人儿,日子久了难免生嫌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六月的日光,刺伤了皇帝的眼,他微乜了下,什么都没说,不过哂笑了一声。
隔了会儿问起金娘娘,“恪嫔这会儿还发疯吗?老实了没有?”
康尔寿道:“东西砸完了,就没什么可砸的了。昨儿一通操劳,想是累着了,下半晌躺在床上没再起来。”
对于这蠢物,皇帝是再也没了应付的心情,吩咐康尔寿:“今儿定了金瑶袀五宗罪,你让人把消息传进永寿宫,让她知道。她要是消停,就别管她了,择个日子迁到钟粹宫去。她要是不消停,在西苑找个宫室安顿她,把她弄到外头去,朕不耐烦见到她。”
康尔寿忙说是,心想着金娘娘这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早前金阁老坏了事,押在昭狱里,万岁爷还顾念着她,翻她的牌子,谁知道她闹那出,把魏姑娘送上了龙床。后来没成事,上头也没怪罪,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万岁爷要徐徐地来,等着魏姑娘自己低头吗。结果她又会错了意,把魏姑娘送了人,属于纯粹地和万岁爷闹着玩儿。这会儿娘家散了摊子,她也完了,今后有皇后当家,她留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卷起铺盖,上西苑了此残生去。
那厢如约和余崖岸走在夹道里,自然是挽着胳膊,尽力彰显亲密。
可纵是勾肩搭背,心也不贴近,两个人都是冷着脸,余崖岸要快步走,如约步子不急不慢。弄得他有点上火,“脚下加点儿紧,不行么?”
如约说:“急什么。大人还要赶着上值?”
余崖岸道:“我确实有差事,本想送你回去再上衙门,你这么慢吞吞,那就跟我一块去吧。”
她并不推诿,以前很怕那个鬼地方,现如今既然走到这步了,反倒应当多接触些他身边的人。
热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悬着,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盖在眼睛上方,应了声好。
余崖岸纳罕地瞥了她一眼,虽觉得她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但能跟着去衙门,愿意让他在手下人面前显摆一圈,倒也不是坏事。
他有些高兴,唇角悄悄仰了仰,随即又强压下来。隔了会儿淡漠地吩咐她:“回去收拾收拾,挑要紧的东西带上。后儿先帝梓宫动身,你们先在路上设路祭,然后跟着一块儿去遵化。”
如约这才闹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时候急着册立皇后了。原来是因先帝要下葬,需要那么个人来处置内务,执皇后祭奠大礼。
这也算山不转水转,先前她总着急,担心自己和宫里断了联系,这会儿看来,还是有不少从天而降的机遇。成为诰命有一宗好处,不像当宫女那会儿,人人可以提溜她、摆布她。现如今再没人敢拔她头上的簪子,也没人会因警跸搜她的身了。她只要耐住性子,缓缓筹谋,总会碰上不期而遇的好机会。
她不言不语,一旦沉默下来,余崖岸就觉得她在耍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