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第39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但不思量,自难忘,进不去脑子就进梦里。

  他鲜少做梦,但今夜的梦,真实得让人惊诧。梦里又回到金氏侍寝那晚,他撩起帐幔,看见枕席间躺着的是她。这回竟没有被药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他心头闷闷地大跳起来,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她像猫儿一样,脸颊绕着他的指尖,亲昵地轻蹭。他口干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朕答应你的要求,让你做贵人。或是妃……贵妃,都行。”

  她眨动眼睛,眼里弥漫着滔天的情火,举起两手搭在他颈间,慢慢地摇头,“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来,“为什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你就是愿意给,我也不能受着。”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拿什么来留住她。正觉得遗憾的时候,她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

  醒来的时候,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满怀窃喜忍不住回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觊觎有夫之妇。他知道自己有错,那点不堪的心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从今天起必须收敛言行,再不要念着得不到的人了。

  皇帝习惯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动四更醒转,起身洗漱过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拔营收帐准备出发。

  梓宫起驾前,照例要哭祭参拜,文武百官和命妇们跪在外圈,内圈是皇帝宗亲及一众宫眷。如果说最开始还有悲伤,那么五年过去,早就不可能像当初一样了。皇帝沉默着拈香、上供,有时视线划过太后的脸,太后也应景儿嚎哭,但眼睛是干涩的,远不像上寿皇殿控诉他的不良行径时,那样洋洋洒洒大泪滂沱。

  冗长的一场葬礼拖延了五年,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在装样子,尽力应付,哭声一个赛一个地高,但真情实感流得出眼泪来的,实在寥寥无几。

  皇帝并不勉强她们哭,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续的时间不长,至多一炷香,然后收拾起供桌拆了芦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宫动身了。

  他率领一众皇亲从内圈出来,由人引领着前往自己的车驾。两侧臣僚和命妇林立,像两排白色的墙。

  越是不想看见的人,却越是鲜明地出现在视野里。袖笼下的拳握起来,他目不斜视如常走过,谁也别想看出他内心的波动,谁也别想以此拿捏他。

  如约目送圣驾走远,又等太后和后妃们都坐进车辇里,方才由涂嬷嬷搀扶着登车。

  早上的气候还好,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一呼一吸间只觉清爽宜人。车马行动起来,送殡的队伍绵延了十几里,注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阳一升起来,那份清凉倏忽便消失不见了,炎热又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蔓延进来,车内热气暾暾,像蒸笼一样。

  如约忙着赶制昨天苏味送来的那件衣裳,车里晃动不好下针还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桩是不能弄脏,沾染上她的汗水。于是让涂嬷嬷在边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摆好湿手巾,赶在手指出汗之前赶紧抹一把,然后再继续赶工。

  涂嬷嬷心里老大的不舍,愁着眉道:“找谁说理去,这么热的天儿,其他命妇躺着受用呢,偏我们少夫人还要做针线。”

  当然说话的时候嗓门压得极低,只以对面的人听得见的声息控诉。

  如约笑了笑,视线没从花绷上移开,“都是御前得脸的红太监,哪儿敢得罪。让做就做吧,我这会儿也摸出门道来了,身子只要随车晃动,针尖就扎得准地方。”

  涂嬷嬷听得直叹气,看她发际濡湿了,忙拿帕子给她掖了掖。

  要说她家这位少夫人,确实长得无可挑剔。别人个个顶着大红脸,她却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净。再加上乌黑的眉眼樱桃口,鬓角散落一点绒绒的碎发,看上去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纯直。

  涂嬷嬷就在边上看着,看上整半天也不觉得厌烦。心里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爷二话不说娶了她,长得好,脾气又温顺,这样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

  队伍日行几十里,半道上得歇歇脚力,预备中晌的饭食。终于到了时辰,车停下了,涂嬷嬷像点中了机簧,直蹦起来说:“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儿有什么饮子,带回来给少夫人解渴。”

  莲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脚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队伍一停住,如约探身出去,让她们找个树荫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车舒展一下筋骨,看看这一程的景致。

  因是官道上行走,远山远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见连绵的青山障蔽住半边天,阴沉沉像堆叠起的乌云。外面确实比车内凉爽些,但大日头照着,无处可躲,只在车架的阴影里站上一小会儿。

  待要登车的时候,发现余崖岸穿过零散的人群,朝她走来,手里拎着个食盒,像立了什么大功勋似的,拉着脸,得意地冲她抬了抬手。

  如约不解地望着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盒放在车舆前的踏板上,揭开食盒让她过目。她垂眼看,里面卧着好大两块冰,正嘶嘶地从缝隙里往外渗着凉气。

  只让她看了一眼,立刻就盖上了盖子,“京里的冰窖天天往队伍里运冰,只供那些贵人们使用。我赶在送进膳房之前,让人敲了两块下来,你搁在车里或吃或用,都行。”

  如约迟疑着,“这样不犯忌讳?”

  余崖岸说:“犯什么忌讳,哪个男人不在踅摸。锦衣卫专门负责警跸,进来头一关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机敲两块,岂不是傻了。”

  他边说,边把食盒往车舆里推,发现小桌上放着针线笸箩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计?”他回头问她。

  如约点了点头,“昨儿夜里苏味送来的。”

  余崖岸抿着唇,没有吱声,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来的东西推辞不得。”说罢又瞥了她一眼,“不过你要记着,你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了,一言一行都要审慎,别引出闲言来。”

  如约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登上车,放下了垂帘。

  车外的余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特意给她送冰来,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不像话。

  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车围,“魏如约,你又和我耍脾气,是不是?”

  车内的人没出声,倒引得莲蓉和翠子上来,惶然说:“大人,夫人想是针线做了一路,累了。”

  余崖岸再要发作,恰好远处有部下招呼他:“余大人,万岁爷召见。”

  他没法子再耽搁了,转身急急赶往皇帝行辕。等他一走,苏味才领着人到了如约车前,隔帘问了一句:“余夫人在吗?”

  如约听见他的声气儿,忙打起了帘子,“师父来了,找我有什么示下?”说着就要下车。

  苏味忙拦住了,“这么大的日头,快别下来。您替我忙差事,这不,我酬谢您来了。”边说边招呼人,把一个棉被包着的物件送进了车里。

  朝这位小夫人脸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苏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台精工的青铜小冰鉴。

  “里头已经装满冰块儿啦,这冰鉴精巧,能蓄寒气,搁在外头的冰一炷香时候化得不见踪影,它能存上两个时辰。宫里的娘娘们一人有一台,我记着夫人的好呐,特给您也谋了一台。您放在车里,做针线的时候能静下心。我算好了时辰,未正前后再给您捎两块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凉凉的。”

  如约忙道谢,“您这么顾念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苏味摆摆手道:“您还和我客气,犯不上。”说罢又回头张望了眼,压声道,“我先前瞧见余指挥拍您的车围子,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

  如约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苏味竟觉百感交集,抱着拂尘道:“夫人离宫那天,听说在永寿宫里闹来着,金娘娘却在皇上跟前说,您和余指挥是两情相悦,我听着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进了余家门儿,余指挥没对您顾惜点儿?怎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砸您的车围子?”

  如约讪讪周全,“没有的事儿,我们大人脾气急了些,对我却是很好。”

  但苏味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年轻的小媳妇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粉饰着太平,以为能瞒住别人的眼。

  轻轻叹了口气,苏味又接过边上人递来的小食盒,放在了车门前,“梨汤吊出来的蜜汁子兑了兰雪茶,解暑得很,特送来给夫人降暑气。下半晌迎着日头走,且把门窗都关上吧,这么着凉气散不出去。”

  如约自是千恩万谢,方才送别了苏味。

  转头看,又是冰鉴又是冰块,中暑倒是不至于的,但心里多少有些悬乎。不知苏味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后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说头了。

  那厢涂嬷嬷挎着中晌的饭食回来了,结果到车前一看,发现食盒没处搁,“咦”了声道:“都是哪儿来的呀,膳房打发人送来的?”

  莲蓉说不是,“大人送了个食盒过来,御前的红太监也来谢我们夫人,这不,都快放不下了。”

  涂嬷嬷不知道里头缘故,笑着说:“咱们大人倒是个知冷热的,自己公务这么忙,还挂念着少夫人。”

  边说边把占地方的东西都挪了挪,先把饭食铺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们这些人自有她们的供给,又都上伙房那儿领午饭去了。

  回来的时候,车舆里该归置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一样样端端地摆放着。如约说:“车里凉快,可就是地方太小,呆不下这么些人。你们轮着上来坐一程吧,也好有个盼头。”

  这么善性的少夫人,世间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劲儿,莲蓉说不了,“我们在外边走着,裹得一身臭汗,回头别熏着夫人。我和翠子年轻,不碍的,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跟着夫人坐车吧。”

  涂嬷嬷道:“先前要给夫人打扇子,我借着这个由头才蹭了一路。这会儿车里凉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车了。哪家的仆妇也不像我这样没规没矩,叫人说起来不像话。我随你们扶车,原本跟出门,就不是来享福的。”

  如约挽留不成,最后一个都没上车。也罢,这车里空间确实不大,放着冰鉴和食盒,又要摆小桌做绣活儿,多个人施展不开手脚。

  抬起眼看看对面这些东西,反正送来了,受用就是了。她把兰雪茶泼了,御前的东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开,冰块上放置了小铜吊,就这么湃着茶,让它们痛痛快快地散发凉气。

  以前讲骨气,什么事都有个宗旨,譬如别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断乎不去招惹人家;又譬如做人的底线,泾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乱兜搭……这是她父母从小教授她的规矩。

  规矩当然没错,做人就应该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处境,再这么不知变通,就不合时宜了。

  一个在泥沼里打滚的人,没有资格顾全这么多。

  她手里捏着皇帝的袍服,眼睛盯着冰鉴,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凭自己的能力,要杀皇帝或是杀余崖岸,恐怕都难如登天。但如果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呢?她不敢确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可无论如何,可以试试的。

  心里做了决定,就要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那么现在最要紧一点,是先确定皇帝的心思。其实早前在宫里时,金娘娘一出出的昏招儿,还有喋喋不休的“万岁爷对你有意思”,也让她察觉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处。她试探过,可惜他太谨慎,没有留下让她大步跨越的空间。

  相较起探囊取物,也许求而不得更是余韵悠长,上位者天生喜欢挑战。

  她捏起细细的绣花针,在头皮上篦了篦,静下心来,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样子绣满了。

  等到脱下花绷的时候,队伍正赶到韩河皇庄。这庄子是宫里产业,建得极大,真像个行宫一样。除了安置梓宫的芦殿照旧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嫔妃们的住处都有了着落,用不着再设牛皮大帐了。

  停了灵,又是一番哭祭,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约混在人堆儿里,并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

  她的经历,对于太后来说像个曲折的西洋景儿,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够太后感慨唏嘘一阵子。

  如约平静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想是我和父母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太后总有一颗同情弱小的心,见她遭了这么多罪,却没有半点抱怨,愈发顾惜她。牵着她的手道:“可怜见儿的,要是早早儿到我身边来,我还能疼着你。”

  楚嬷嬷笑道:“这会儿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这里正说笑,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向太后问安了。

  太后脸上的笑容很快褪了个干净,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第46章

  如约起身退让到一旁,余光看见皇帝到了太后座前,拱手长揖下去,“舟车劳顿,今儿又比昨天还热,儿子路上一直担心母后,唯恐母后受了暑气。”

  太后的这口气,怄的时间奇长,似乎已经习惯了不给皇帝好脸子,漠然道:“有人扇扇子,有冰鉴供着,哪里就热死了。我早和你说过,这一路三百里地,就不要时时拘那些虚礼了。我好好的,用不着见天来问安,我安着呢。倒是皇帝,有那么多的政务要处置,总往我这儿跑,多费工夫。还是好生颐养着身子吧,等到了敬陵,奉安入葬一大套的事儿,不知要忙到多早晚。这会儿不养着精神,后头没力气。”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棱角,但字里行间的疏离,比冰鉴还凉上几分。

  皇帝嘴角微沉,太后多年的冷漠,他也早已习惯了。今天过来只是例行问安,只要不叫人诟病,就已经尽了做儿子的心了。

  当然,他也知道魏如约在这里,后妃命妇们如常见过礼,都散了,只有她还留在太后跟前。当初金氏发昏打发她出宫前,她就已经动了进咸福宫的脑筋,这事儿没能成,她遗憾,太后遗憾,皇帝自己何尝不遗憾。

  如果计划成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光景了。他虽要碍于太后,对咸福宫的宫人诸多礼遇,但时常见到亦不是难事。好在这场送殡,又提供了无限的转机,太后还记得她,留她在身边陪伴,断了的纠葛又重被续上了……他克制再三,是不是应该等她走了再来给太后请安,但她们促膝长谈,不知谈到什么时候。他实在是不得不前往,见到她,也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开解自己一番,终于心安理得。她呢,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柄玉雕的如意,空灵又深邃。

  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引,但很快又收回来,皇帝心平气和对太后微笑,“儿子知道母后关心儿子,但这是儿子的一片心,哪能因劳顿就减免了。”

  太后不耐烦,“我让你减免,也不行?”

  皇帝神情依旧,半点没有退让,“请母后成全儿子的孝心。”

  太后泄了气,靠着引枕道:“算了,你爱来就来吧,我总不好把你拒之门外。”说着朝楚嬷嬷递个眼色,“往冰鉴里加块冰,请万岁爷坐会子吧。”

  如约见状,轻声对太后道:“老祖宗,那臣妇就先行告退了,明儿再来陪您解闷。”

  皇帝来了,外命妇在场多有不便。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如约行礼如仪,又朝皇帝褔了福身,方从厅房里退了出来。

  远处灯火幽幽,照不清她脚下的砖。她放缓了步子,想看一看自己的猜测,究竟有几分胜算。

  支着耳朵细听,心悠悠地悬着,期盼能听见身后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可惜并没有。不由有些怅然,看来是自己料错了,一个篡位者能走到今天,必然有过人的耐性,哪会如此急不可待。

  微叹了叹,她说:“回去吧,有些累了。”

  莲蓉说是,搀着她往回走,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余夫人,请留步。”

  她心头悄然滋长出花来,顿住步子回望,见皇帝站在廊庑上,身边的太监挑着灯笼,光线从灯笼的圈口蔓延出来,照得一身孝服银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