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皇帝瞥了她一眼,“不想见朕?”
金娘娘说哪儿能呢,”您是盼也盼不来的贵客。”一头又问,“太后没留万岁爷饭吧?我让人预备,您多少进一些,别亏待自己的身子。”
于是元宵节应有的菜色都端了上来,什么带油腰子、大小套肠、武当鹰嘴笋等,摆了好些盘。
皇帝沉默着坐下,沉默着用了些,进得不多,想必在太后那儿吃数落吃饱了。
金娘娘觉得有些心疼,好意地开解着:“您是天底下最大度的人,那些不痛快,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儿过节,高高兴兴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舞上一曲?”
皇帝微顿了顿,搁下了银箸道:“你坐吧,朕有话交代。”
金娘娘说是,欠身在桌旁坐下,眨着一双眼睛道:“臣妾恭聆圣训。”
皇帝面色凝重,“贵妃多久没见过首辅了?”
金娘娘想了想道:“年前我母亲倒是进来瞧过我,要说见父亲,还是上年中秋宴上……爷怎么问起这个?是我父亲有不到的地方,惹万岁爷生气了?”
皇帝摇了摇头,“近来朝中有人上折子,过问起朕的子嗣来。朕知道子嗣要紧,但太后不知道,也不着急。朕想着,这件事没人在太后跟前提及,朝臣们的担忧也传不进咸福宫去,到了最后,朕是千古罪人。”
金娘娘立时明白了,“明儿我见过父亲,让他上咸福宫觐见太后去。”
明天,宁王的事该出来了,时候正合适。
皇帝的语气又变得一派仁和,“虽说太后不问政事,但这是家事,她既然是老祖宗,就该为着江山万年着想。”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裳,“时候不早了,贵妃歇着吧。”
可金娘娘是个顺杆爬的性子,进了永寿宫,就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忙拦住他的去路道:“万岁爷,我这阵子老做噩梦,半夜屡屡惊醒,醒了就一身汗。太医看了不管用,又找了巫医,巫医说我阳气儿弱,得找个阳气旺的来镇我。我一想,这宫里阳气儿最旺的不就是您吗,您今晚留下,给臣妾治病吧。”
皇帝垂眼看她,宫里的这些妃嫔,都是立过功的臣子们送进来的,说喜欢,算不上,说讨厌,自然也算不上。不过是互相利用,她们想靠他求得尊荣,他想通过她们平衡朝堂罢了。
这金氏素来会些温情小意儿,且金瑶袀目下还有用,不能不让这个面子。
皇帝哂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贵妃是在与朕谈条件么?”
金娘娘顺势抱住了他的窄腰,“臣妾想留您,不是应当应分的吗。您都多久没来永寿宫了,从我门前路过,也不进来瞧我。”
皇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朕国事巨万?”
金娘娘忙拉他在南炕上坐下,自己蹬了鞋绕到他背后,讨乖地说:“万岁爷累了,臣妾学了新手法,好好给爷松松筋骨吧。”
第9章
金娘娘心情不错,早起梳妆,戴上(髟+狄)髻①,让人狠狠往上头插了赤金的头面。
顶簪、挑心、花钿,一支支压上来,颇有些分量。最后挑一双金镶东珠的耳坠子挂好,站在铜镜前扭身照,沉香色妆花遍地锦的交领袄,衬得气色红润,果然与往常不一样。
边上的掌事女官绘云含笑夸赞:“娘娘今儿真好看。”
金娘娘有些得意,“娘娘我哪天不好看来着?”
一切收拾妥当,派了小太监上右翼门传话,只等父亲散朝见面。
好在倒春寒不像年前,冷起来没个完,昨儿还下雪呢,今天就出了大太阳。金娘娘在窗前那片光带里坐着,眯觑起眼睛,看外面光秃秃的石榴树。那树经过一冬的磋磨,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了,不像底下那盆金桔,叶子虽然老得发黑,但有几个果子垂挂在那里,半带干瘪,却还长得很结实。
金娘娘神思游移,人一闲,想得也有点多,托腮问绘云:“万岁爷为什么让我同父亲说呢……他想让内阁觐见太后,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绘云掖着两手道:“皇上虽能下令,但里头还有些人情世故,不便亲口吩咐。毕竟娘娘不曾有孕,商讨皇子的事儿由娘娘和阁老说,方不招埋怨,也显得万岁爷和娘娘一心。”
金娘娘是个脾气不好,但脑子不复杂的人,被绘云这么一说,半悬的心就放下来了。思忖片刻又问:“既然没有子嗣,和太后商议,不也是枉然吗。”
绘云笑了笑,“主子细想,后宫没有子嗣,万岁爷既不想当千古罪人,那必要有人来当呀。”
至于谁当这个罪人,自然是谁不希望皇帝有后,谁就是。太后一直偏袒着宁王,仿佛只有宁王才是她的子孙。内阁上咸福宫去一趟,多少起到一点警醒的作用。但愿能让太后回心转意想明白,江山易了主,不能执着于前事,老和皇帝过不去。
金娘娘这回算是悟了,原来万岁爷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要借着内阁,敲打太后。自己对这位婆母是敢怒不敢言,这回既然托付她向父亲传话,她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于是等她父亲一来,她就委婉劝他去见太后,一面抚着自己的肚子抱怨:“我进宫都五年了,再这么下去,哪儿还生得出来!万岁爷不着急,太后也不管不问,这宫里都乱了套了。父亲去和太后说,把前朝担忧万岁爷子嗣的事儿传达给太后,到底前太子是她生的,万岁爷也是她生的,不劝着万岁爷点儿,难道要看他绝后吗!”
确实,哪家把女儿送进宫,不盼着生下一儿半女,巩固一大家子的地位。太后至今向着宁王,皇上一则是不敢忤逆,二则是寒心。太后不发话劝解,这大邺江山传继不下去,难道打算让皇位重回宁王手里不成。这事皇上能答应,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金阁老点头,“等我回内阁商议商议,我一个人去,太后未必当回事,多叫上两个人才好说话。”
结果从永寿宫出来,迎面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御前掌事太监康尔寿,险些被他顶个倒仰。
好在康尔寿机灵,及时把人扶住了,“哟哟哟……奴婢冲撞阁老了,请阁老恕罪。”
金阁老站定后纳罕,“出什么事儿了吗,这么着急忙慌的?”
康尔寿说:“的确出事儿了,小宁王年寿不永,淹死在西苑太液池里啦。”
“啊。”金阁老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淹死了?”
康尔寿说:“这两日不是倒春寒吗,西苑池子结了冰,看上去挺厚,却不瓷实,哪儿经得住人踩啊。小宁王贪玩儿跳下去,人咕咚一下子就沉了底,等捞上来的时候,早没了……”说着拱手,“恕奴婢不能久留,得赶紧回万岁爷去。阁老请自便吧,奴婢恭送您了。”
说话行礼一气呵成,没等金阁老反应,康尔寿就走远了。
定定神,这下子是非见太后不可了。金阁老击了击拳,从西二长街一路向北,往咸福宫去了。
永寿宫里的金娘娘因办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浑身透着轻松。恰好内造处派了个小太监过来,送来一件包袱,说是针工局魏姑娘托付,让转呈金娘娘的。
什么针工局的魏姑娘,她想不起来有这号人,三心二意地让宫女打开了包袱。
结果取出来一看,是一张如意云肩,样式精巧的八片垂云上,刺着活灵活现的花鸟虫草。针法也了得,滚针、打子、圈金,每一针都考究工整。尤其是配色,酪黄的底子佐以松霜绿,好具象的富贵吉祥。
翻过来再看背面,一层金线波光粼粼,送到日头底下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暗纹的凤凰,正在云层间隐现,展翅翱翔。
绘云很惊讶,引着金娘娘看,“好工细的活计!”
活计好还是其次,最要紧一宗,这凤凰撞进了金娘娘心缝儿里。她一直想当皇后,凤凰是皇后才能用的物件,收到这云肩,不就表示在底下人眼里,她和皇后无异吗。
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自己前途无量。金娘娘让人把云肩披在身上,站起来仔细打量,真是个好东西,既精美,又不显得张扬。
回身问小太监:“我没和内造处要过云肩,这魏姑娘怎么想着送来的?”
小太监笑道:“娘娘许是忘了魏姑娘了,她就是上回给娘娘拆改衣裳的宫人。娘娘那日不是赏了她一把金瓜子儿吗,魏姑娘感念娘娘的好,日夜赶工为娘娘做了这云肩,一心要来孝敬娘娘。昨儿进宫,恰逢元宵节,娘娘上太后宫里去了,魏姑娘就托内造处,让把东西给娘娘送来。”
金娘娘这才想起来,长长“哦”了声,“是她。”抬手抚了抚云子,笑道,“这姑娘是个地道人,心思纯净,手艺也好,很合我的脾胃。”
小太监又说了两句顺风话,“魏姑娘说,贵妃娘娘能瞧得上,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金娘娘不太喜欢这些太监的油滑,知道话到这里就该看赏了,遂懒懒吩咐宫女,赏了两块碎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不过这云肩是真合她心意,一头问哪件衣裳和它相配,一头又惜才:“这么好的手艺,放在外头可惜了。她多礼,未必只给我做,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上别人宫里去了,那往后上哪儿找这么可心的针线去!”
绘云撇唇一笑:“那位魏姑娘,怕正等着娘娘这句话呢。”
金娘娘不以为意,“人往高处走,有错么?换了你,愿意十年八载地窝在针工局,给人当碎催?”
绘云讪讪道:“瞧您说的,给派遣到针工局,必有他的道理。或是人长得不好,或是出身上头欠缺,否则也不会进不得宫门。”
金娘娘细细回忆了下,“那位魏姑娘我亲眼见过,长得没什么毛病,八成是家里头不好,或是没给司礼监使银子。”
反正无论如何,绘云不希望永寿宫多出个能耐人儿来,便道:“不拘家里头好不好,那位魏姑娘长得倒是齐头整脸,比东六宫那几位都好看。这么个漂亮姑娘搁在咱们宫里头,娘娘不担心点了万岁爷的眼吗?”
本以为金娘娘最怕有人争宠,必定要打退堂鼓,可这回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琢磨明白了一件事,“谁能压得住万岁爷往宫里添人?要真看上她,永寿宫不也来得勤快些吗。命里注定她出头,藏着掖着都没用,宫里的有心人多着呢,个个都识货。万一东边的把她留下了,皇上常往东边去了,那怎么办?”
绘云竟被她说得答不上来话了。这金娘娘,办事自有一套她的章程,就算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也未必能摸得清她的路数。
“我瞧就这么办吧。”金娘娘喜滋滋地整了整云肩,左转右转,爱不释手。
绘云没办法,只得领命。不过拖一天是一天,想了想又道:“日头好起来了,宫里各处要翻晒翻晒。娘娘精贵的物件多,冷不丁来个外人,怕不好提防。奴婢想,等翻晒过了再把人调进宫,这么着咱们方便,魏姑娘也避嫌,娘娘看好不好?”
金娘娘是主子,吩咐下去的事只要有人承办就行了,不急在一朝一夕。便随意点了点头,又琢磨这身打扮,该配什么首饰去了。
***
杨稳的烫伤,远比如约想的要严重,因最好的治疗时机被余崖岸拖延了,光是查验行踪就耗费了一个时辰。等回到内官监,已经是夜半子时,再看大夫上药,那伤口覆盖上了一层黄膜,药也不知能不能渗透进去。
如约一直悬着心,但碍于不能显得太亲近,接下来几天也不得去探视他。等到了第四日,恰好奉命往司礼监送东西,总算见到了他。他伤的是右手,照理是写不了字了,但进门却见他左手执笔,正给新收的长随写乌木牌子。
如约把手里的补子交给办事的随堂,自己上前向杨稳行了个礼,“杨典簿,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杨稳抬起眼,抿唇笑了笑,“好多了,谢姑娘惦记。”
窗外的日光正洒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面孔也被映照得白皙透亮。如约心里忽然生出好些感慨来,如果还在从前,他该是高堂画阁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饱读诗书,格调高雅,年纪一到便顺理成章入仕做官了。可如今沦落得这样,纵然脸上带着笑,但心里的委屈,又有几个人知道。
整整心神,她低头看了木牌一眼,“典簿左手也能写字?”
他扬了扬笔,“小时候学过反手画,左手写字不算什么。”
他们这里说着话,边上那位接了补子的随堂回头招呼了一声:“杨,我上巾帽局去一趟,下半晌回来。要是有人找,替我支应支应。”
杨稳应了声是,目送那随堂走出了司礼监衙门。
这下堂上没人了,只余外面几个站班的小火者,杨稳压声对如约道:“籍掌印把我调入诰敕房了,后日就过去。”
诰敕房是皇帝起草封赠赐爵诏令的地方,与内阁相邻,司礼监秉笔批红就在那个地方。能进诰敕房掌书,说明往后不光隶属于司礼监,一只脚也踏进了东厂。尤其一桩,诰敕房在宫内,再也不必和养心殿隔山相望了。
如约暗喜,连嗓音都忍不住发颤,“太好了,能进宫就是天大的喜事。”
杨稳见她眼波潋滟,那双眸子像镀上了一层金芒似的,连神采都飞扬起来。心头忽地一暖,低低道:“我一走,留你一个人在针工局,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暂且忍耐一阵子,等我想办法,一定把你带进宫。”
如约点点头,他们是一条心的,只要他能站稳脚跟,自己也就有了指望。
从司礼监出来,穿行于狭长的夹道,阳光洒在身上很温暖。墙顶上探出的草木,也渐渐长出了嫩芽,一派生机盎然。
如约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赶回针工局衙门,进门见张掌司满屋子来回踱步,正好上前请示下,问四月初四的纱衣什么时候送进大内。
张掌司说不忙,“魏姑娘,我要给你道喜了。先头永寿宫来人,说金娘娘跟前缺一个擅针线的宫女,打算把你调过去。”
如约怔了下,知道是那方云肩起了奇效。
然而张掌司却愁眉苦脸,“唉,跟前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往后愈发忙了。”说罢打量了如约一眼,认命道,“针工局这小地方,留不住像样的人啊。也罢,你去吧,去了那里自个儿留神。金娘娘出了名的难伺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得全须全尾儿出宫,就是你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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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如约说是,深深向他行了个礼,“多谢掌司这两年的栽培,我不管到了哪儿,都忘不了掌司。”
张掌司点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耷拉的眉眼蓦地一亮,笑着说:“不过我瞧姑娘面相好,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要是升发了,可别忘了老人儿,记着提携提携咱家。”
这是太监惯常的做法,人情到处留上一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碰巧,果真言中了呢。
如约含着笑,自然要说两句顺水推舟的话,“借掌司吉言,要是真有这一天,我一定念着掌司对我的好。”
人都要走了,手上的活计就可以撂下了。如约又去和引珠道了别,引珠诚如撞见了晴天霹雳,“你要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还是和金娘娘说吧,就说你伺候不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