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第70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话还没说完,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别走,留下。”

  这话让他鼻子一酸,就算她是违心的,就算她没有停止算计,他也愿意享受这谎言,愿意顺水推舟。

  于是重又躺回去,睡在她身旁。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了她一眼,不满道:“还是和我这么见外?”

  如约没办法,靠过去一些,枕着他的手臂,贴在他胸膛。

  他低下头,长而浓密的眼睫刮过她额头,“嘴上让我留下,其实心里一点都不高兴。是我做得不好,让你失望了?”

  她耳根子发烫,“别说这个。”

  “那说什么?”他的指尖在她后腰上徜徉,“说说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你我的路,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如约这会儿只想让他赶紧睡,便闭上了眼睛,“我累了,不想说话,”语毕转过身背对他,然而手探进枕下,小心翼翼摸了一圈,发现匕首竟然不翼而飞了,心下顿时一慌。

  他贴上来,明知故问:“你在找什么?”

  如约只得支吾搪塞,“睡觉,还能找什么……”

  “哦,睡觉。”他贴得更紧了,靠在她颈边说,“你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可是温热的气息自后颈向下蔓延,她急了,躲避着说:“你要是不睡,那就回宫去吧。”

  这下他老实了,转过身仰天叹息:“外面太黑了,又下着大雨,回去会着凉的,我不走。”

  如约没理睬他,暗暗气急,为什么她藏好的匕首就这么不见了。自打告知了叶鸣廊内情,她就等着慕容存来寻她的衅,两下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的身世和目的他早就知道,既然还不打算放弃,那就做好搏命的准备吧。

  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她的武器不见了。她心下了然,八成是被他偷偷转移了,可气的是还不能追问,像个哑巴亏,吃了就吃了。

  她不由感到悲哀,这回是又落空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向他索命?其实到目前为止,一切仍在他掌控之中,所有人的生杀,也都在他一念之间。

  心思正纷乱,他又不依不饶,慵懒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你在想什么?”

  如约闭着眼随口曼应:“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那就想想我……”

  她顿时觉察到了不对劲儿,扭着身子想远离,却被他一把拖了回来。

  “我什么都不做,只想抱着你,你离我近点儿,我才能安心。”

  他们俩是一对儿同心圆,那样完美的契合,要不是隔着说不清的仇恨,合该是神仙眷属。

  因为还图后计,她果然不挣了,安安静静地蜷着身子,只是不肯面对他。他也不在意,从背后抱紧她,可就是那么凑巧,他说“糟了”,等她想逃,已经被他得逞了。

  颠颠荡荡,他在一片热雾中劝她:“你合该是我的,既然已成事实,不如欣然接受吧!”

  门外又吹进一阵长风,吹得帐幔鼓胀,案上仅剩的一盏灯也终于灭了。

  雨水穿透廊庑,跨越过门槛,淋漓打湿了槛内的青砖。这个无星无月的夜变得愈发迷乱,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隆隆的心跳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无尽的压抑,到最后不嘶喊就要灭亡。

  她无措,有些事盘算得再好,总是差了一截子,不能如愿。其实他说得没错,既然已成事实,就不必再纠结了。享受鱼水之欢,并不妨碍她一心报仇,不过是过程愉悦些还是痛苦些的区别罢了。

  情到浓时,他还在追问她究竟爱不爱他。好奇怪的心态,爱与不爱重要吗?

  她沉默着转回身,两手从他腋下穿过,落在他脊背上。春冰一样的指甲,在那汗水氤氲的皮肉上留下殷红的抓痕,“我不爱你,你就不爱我了吗?”

  她的话像尖刀一样,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博弈无处不在。

  他悲伤而气愤地妥协了,是啊,像渴极了的人求水,抓住了水碗就不可能放开。即便她不爱他,甚至恨着他,他也无法自控地深爱她。

  这爱从何而起,太复杂了,简直有些说不清。从初见她的惊鸿一瞥,到失之交臂后的心有不甘,再到后来的敬陵之行,那时他就在深渊前徘徊,没有回头的意愿。某一日,真相忽然摆在他面前,他短暂地迷惘过,但转瞬又落进新一轮的执迷里,更因为她的苦难,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了下去。

  他心疼她,虽然夺取慕容淮的帝位,造成那么多遗憾,他面对她时应当惭愧,但也因此愈发舍不下她。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原本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然而感情一旦成型,就无法自控了。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想把她留在身边,独占她。初衷和余崖岸不谋而合,但他有这个把握,可以比余崖岸做得更好。

  就像现在,她温柔包容,会主动回应他。他不知道这究竟出自真情还是假意,就算是假意,他也不打算戳穿。太清醒,痛苦也会成倍增长,何必呢。

  低头吻她,绵长的吻,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他想他余生,恐怕只会有这么一个女人了。他想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该选哪一个。魏如约不是她,许是春会勾起仇恨和对立,所以只能沉默。失去灵魂的碰撞,短暂地维持住眼下的幸福,多一刻,也是赚了的。

  太多太多的内心撕扯,当到达极致的时候,终于搅合成一团,白光一样在眼前乍现。然后归于平静,窗外的风雨也停歇了。他仍是舍不得放开她,像捋着猫儿的脊背一样,温软地抚触她。

  她搭着他的腰,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他收紧手臂,要把她压进身体里去,只怕这夜太短,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得不离开了。

  枕下的那柄匕首,被他悄悄塞进了床沿的被褥下。略合了一会儿眼,天色将要亮的时候起身,就着朦胧的光线,收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如约用薄衾裹住自己,坐了起来,“要走了?”

  他“嗯”了声,“等得了闲,再来看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这次又以失败告终了,必须盘算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了。

  皇帝是懂得拿捏人心的,下了床,就算心里诸多不舍,也不能再表现出来。得有意晾着她,就像熬鹰似的,等她自己屈服,等她来找他。

  回身看,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晨曦中眼眸明亮,明明还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走到脚踏前,想伸手去触摸她的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袖笼底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又退后两步,“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他决然转身离开了,听脚步声急急走远,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探出胳膊,把掉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默默穿上。只是一挪身,有热流奔涌,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好在先前吃的药,说是能管半年,这回应当也没有大碍的。

  这里刚整理好衣裳头发,闻嬷嬷从外面进来,惨然叫了声姑娘。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过打了热手巾送来,哀声说:“擦洗擦洗吧。”

  如约接过手巾把子,沉默了下问:“嬷嬷,您会看不起我吗?”

  闻嬷嬷摇头,“没有的事儿……”说着不住拭泪,“我就是心疼,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这些男人实在可杀,求老天把他们全收走吧,别再这么坑害姑娘了。”

  可是老天爷从来不开眼,一个余崖岸就让她费尽了心机,下一个慕容存只怕更难对付。

  她叹了口气吩咐闻嬷嬷,“把帐子放下来,回头把褥子也换了吧。”

  闻嬷嬷说是,隔着帐幔,向内替换干净的手巾。等清理停当了,才重新打起帐幔,她挪步下床,慢慢坐在了桌前的绣墩上。

  “闹成这样,嬷嬷都看见了,我将来会是什么收场,我自己也说不好。所以嬷嬷还是走吧,不用再陪着我了……”她缓声说着,见闻嬷嬷又要拒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仔细思量过,也预备好了够您安稳养老的用度,您回老家去,或是仍旧去徽州,总之离开京城就好。免得将来再有人拿您的安危来胁迫我,您留下非但帮不了我,反倒会拖累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闻嬷嬷也没法子继续强留了,“倘或会拖累姑娘,那奴婢走就是了。可是姑娘,我实在舍不得您,我这一走,您跟前就没个贴心的人了,往后岂不更孤单吗。”

  如约牵了下唇角,“先前的五年时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孤单的时候长了,慢慢就习惯了。身边没人,做事反倒利索,不用瞻前顾后。”

  闻嬷嬷嗫嚅着,想了又想道:“那我先回河间,把老宅子收拾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哪天姑娘从京城脱了身,就来河间找我。哪怕日子过得清贫一些,只要安安稳稳地,不遭罪就好……姑娘,您答应我,回头一定来找我,成不成?”

  如约说好,“将来我一定去找您,咱们在您的老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闻嬷嬷方才颔首收泪,可她知道,应准的这些话未必能够实现,姑娘是打算鱼死网破了,才急于打发她的。

  这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性情虽然温婉,但也有属于许家人的铮铮铁骨。闻嬷嬷心里的顾虑很想说出口,但看见她眼里决绝的光,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横竖什么都不必收拾,如约把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她,“我就不送嬷嬷了,免得打人眼。您从后角门上出去,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是替我采买东西,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边说边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嬷嬷,山水有相逢,将来我们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

  闻嬷嬷灰败着脸,点了点头,“姑娘,您自己千万要保重。”

  如约笑了笑,说好。

  闻嬷嬷朝她又行了个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仲秋时分,天亮得比以前晚,闻嬷嬷离开的时候,屋子里光线还很晦暗。

  如约独自静坐着,寒意像熬化的糖浆蔓延上来,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第79章

  ***

  经历了昨晚,今早不去见人,愈发说不过去。

  皇帝留宿的消息,余老夫人想必早就知道了,如约还是照常过她院子里请安。有些事没有必要回避,反倒是敞开说明白,才好坦然相处。

  她是预备好了的,进门无非看老夫人的脸色,或是面对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可她料错了,低估了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妇人,对无奈世事的包容。

  桌上摆好了早饭,老夫人从内寝走出来,除了眼下有青影,倒也不见其他异样。撑着身子在桌旁落座,见她站着,“咦”了声,“怎么不坐?清羡这孩子,读书很有一股劲儿,昨晚上直缠着我教到亥正,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撑得住啊!我想着,明儿张罗起来,找个西席教他吧。孩子胆儿小,不能一气送进宗学,先在家打好了底子再进去,不受先生挤兑。”

  如约说是,“回头让管事的出去打听,我记得本司胡同有位姚先生,早前在国子监任过职,手上带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有出息。”

  老夫人点了点头,“就是有些老人儿收了山,不肯出来教学生了。横竖去问问,要是能请动,也是我们清羡的造化。”

  就这样寻常说话,对昨晚的事讳莫如深,似乎谁也不愿意去触及,一旦沉默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

  如约朝外望了望,“清羡呢,还没起身吗?”

  老夫人说可不,“夜里延捱得晚,早上就起不来了。孩子就是孩子,昨儿还闹着,要去同你睡呢……”

  不可避免地,终究还是没能绕开。

  如约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婆母,我想和您好好谈谈。”

  余老夫人垂着眼,大概在极力压制情绪吧,喉头无措地蠕动了几下。这事儿要敷衍,敷衍不过去,到底也搁下了筷子,转头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叫廊子上的人也散了吧。”

  涂嬷嬷说是,抬了抬手,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走了。

  厅房内只剩她们两个了,如约也没兜圈子,直言道:“皇上昨晚留宿在我院儿里了,婆母知道吧?”

  这是个难堪的现实,让余老夫人伤怀不止,但仍是勉强应承,“我听说了。”

  这样的事,说出来并不光彩,如约须得尽力武装起自己,才有这个勇气继续说下去。

  “大人过世还没满一个月,闹出这种丑事来,我实在没脸面对您。我想着,继续留在余家,恐怕败坏了门风,要是婆母准许,我今儿就搬出去,另外找个住处安顿吧。”

  可老夫人说不成,“魏家散了摊子,你没处可去。元直虽然不在了,你还是我们余家的媳妇,这要是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这婆母不容人吗。”说着顿了顿,又蹙眉道,“其实你和元直过不到一块儿去,我早就知道了。就冲你‘大人、大人’地称呼他,实在不是寻常夫妻过日子的做派。你是宫里金娘娘跟前的人,为着金阁老的事儿,你被金娘娘卖了,我也不知道元直是中了什么邪,和金家做了这个交易,横竖是委屈你了。如今元直去了,皇上那头不撒手……这也是没辙,你们有情……”

  “没情。”如约道,“我嫁了大人,是一心和大人过日子的。况且还有您,您待我像亲闺女一样,我不能不念您的好儿。可宫里那人不依不饶,我一介女流没法子,皇权压死人,您也知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全看老夫人怎么理解。她一直觉得嗜杀成性的人,不可能有个那么善性的母亲,这个观点在八月十五那晚就被印证了。

  好些事,真是因果循环,如果那天老夫人能赶过来,也许余崖岸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死了。现在事态愈发不受控制,皇帝光明正大留宿在了东院里,但凡她有些气性,就应当穿上诰命的冠服去敲登闻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皇帝无耻的行径。

  如约望着她,看见她眼里迸发出不平,但也只是须臾,光就熄灭了,悲凉地说:“皇权压死人,你说得很是,眼下咱们家没了能撑腰的男人,只剩些妇孺,又能怎么样?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像刀割一样,但……那是皇帝,痛苦委屈,你都忍了吧。你心里要是有元直,就替他把门头支撑起来,好赖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如今又有了清羡,这孩子虽是过继的,但品性纯良,将来一定会孝敬你的。退一万步,皇上要带你进宫,好赖你也是我们余家出去的,皇上总不至于看着这门户坍塌。我知道,我一心只想着余家,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我一个丧子的老婆子,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着落下泪来,卷起袖子掖了掖道,“总是在咱们门头里一日,就好生地过一日。万一我们留不住你,也盼你看着往日的情分,好好看顾清羡,不枉我疼你一场。”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果然世上的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执着。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放下就放下了。

  说失望,倒也并不真的失望,原本就不指望什么,哪来的失望一说。她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只是为了权衡还能不能留在余家,毕竟寻仇之前,得先保全自己。现在看来余老夫人很忌惮皇帝,还指着她支撑余家。那么她的安危暂且是无虞的,至少不担心余老夫人为了给儿子报仇,往她饭菜里下砒霜。

  舒了口气,她说是,“婆母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能看着余家倒台。我也怪喜欢清羡的,和他玩得到一处去。他是个聪明孩子,我教他下跳棋,教了一遍他就会了。”

  老夫人听她这么表态,总算是放心了,顺口道:“清羡确实伶俐,咱们没挑错人,将来就指着他吧。”边说边重拾起筷子,“来,快吃呀。天儿凉了,略放一会儿就得拿下去重温,多麻烦……哦,对了,太后发话,说重阳节让进宫聚聚,说说话儿来着。我近来身上不大好,撂下清羡也不放心,到那天你一个人去吧,替我向太后告个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支应不动了,料太后是可以体谅的。”

  这就是明着要成全了,这位婆母果真善于物尽其用,气量也大。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怪圈,你想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想利用你。到最后只看是刻意规避,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如约道好,“这种事儿,太后必定感同身受,无论如何不会怪罪的。”

  余老夫人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玄机,但也只是颔首,没有再继续。

  这时清羡由保姆领进门,一见老夫人便喊祖母,但见了如约,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并不开口叫人。

  如约递了个兔子小馒头给他,弯腰问:“你为什么总不叫我?咱们在一块儿玩了好些天,你不喜欢我吗?”